6.5
薛乘回到席上时,神情几乎看不出与先前离开有什么不同,唯薛家大兄一眼看出自己弟弟眉梢唇角下,藏着的那三分黯然失色。
避过父亲的目光,薛大凑上去叫了一声二弟,两兄弟肩碰着肩,只听薛大问道:
“二弟出去更衣,遇上什么事了么?”
薛乘手下一抖,杯中酒液起伏,心神不定,联想到方才之事,下意识抬眸寻人。薛大顺着望过去,等看到远处款步姗姗入席,坐到太后身侧的那明丽少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遇上云平县主了?”
薛乘举杯饮尽,低低应了声:“是。”
“你们说话了?”
“……是。”
薛大心中纳罕,见到了人还说上了话,那怎么是这个表情。
他心下一动,莫非……
“可是见到后,发现不如意……”薛大嘴唇微动,可惜话未说完,已经被弟弟断然否定。
“当然不是。”
薛乘抬头看了长兄一眼,断断续续说道:
“她,她比我…印象里还要…端庄与美丽。”
胸口的手攒成拳,薛乘神情惘然,脑海里满是对方打水漂时飞扬的神采、利落矫健的身手;以及最后——那貌美绝伦的少女低垂着睫羽,不声不响、素手如掷,安静地就着枯枝暗火慢慢点亮宫灯……心室也仿佛渐渐被光照得澈亮。
薛大奇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弟弟两年前跟着父亲去了汝州春猎,第一次见到云平县主,就暗生情愫。这些小儿女□□,父亲长辈皆不知道,只有薛大这个做哥哥的看出了弟弟的变化,于是便逼问了薛乘身边的书童,由此知道了云平县主。
据说当时宴前礼射,他弟弟惜败于淮安王之子赵抚和一个叫拓跋青的扈从卫士,本以为事情止于此。却不想众目睽睽之下,云平县主从女眷中站出来,也说要参与比试。后她一箭正中靶心,技压群雄,夺了魁首。
薛大一度怀疑这故事里的惊天一箭许是夸大了,毕竟一个姑娘家能厉害到哪里去——即便她是六猛将之首、淮安王赵建的女儿——尤其此后,这云平县主也并无什么切实的战绩,多是伴驾西巡,替梁帝处理些琐碎的事物……毕竟从古至今,少有让女人掌兵,做主帅的例子。
但不论如何,那一箭起码是射进了他弟弟的心里。
薛乘抿了抿唇,难掩黯然。
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与兄长碰了碰杯,很快岔开了话题。
薛大叹息,心里暗自琢磨着得给弟弟去打听打听这云平县主的事。
他于外地做官,前月方回东都;弟弟一直在家,今年方被举为进士,初入仕途,对洛阳的事情并不知道太多。
兄弟二人正自斟自饮,宴上却忽闻鼓声,一下变了曲调。
抬头望去,原是使臣带来的献舞,带着浓烈的西域风情。
自梁帝登基以来,且不论民生,国力确实强健,其本人又志在万里。以西域为例,败吐谷浑后,重整河西走廊,经营数载,小有成果。
逢除夕正月,各国遣使至,而今年,西域诸国来使尤为多。
我坐在外祖母后面,遥遥看着这四夷臣服、万国来朝的景象。心知明日在乾阳殿,还会有一场更大的朝觐,只可惜那里是我现在进不去的地方。
舅舅确实是一个“很懂”的人,他太知道如何做才能算得上盛世伟业,如何能青史留名。若他统领的是一群听话的兵器或者工具,那不世功业指日可俟。
当然,现在也差不离多少。
三年前,帝西巡河右(黄河以西),御驾再次亲征吐谷浑。吐谷浑不敌大梁雄兵的四路包围,最后吐谷浑王率十万余人降了。
岭南、北疆、西域、流求……一件一件,两代积下的不世之功。而梁帝集十万兵力于河右,大败吐谷浑,真正拿到、攒在手里的却只有河源等四郡。①而其后的善后治理,移风易俗这种事,需要太多时间了。
不过对梁帝来说,最高兴的事,大抵还是能在乾阳殿换上一幅新舆图,圈下自己扩大的版图,以及此刻的万国来朝。
不过国力强盛这种事不仅仅在实力。敬人先敬衣,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所以每逢正月使节到洛阳,梁帝都会耗费巨资将端门外(宫门)、建国门内(洛阳城正门)的商铺、夹道重新修整一番,以向来使昭显大梁国力。
等到各方使节献礼完毕,他才露出矜持而满意的笑意。
西域□□来的男舞者还在做着腾踏跳跃的胡腾独舞,高句丽使臣已经走上前来。
我挑了挑眉毛。
三年前,高句丽进犯辽西,帝西巡回京后,集四十万大军反击。十一月,下旨进攻高句丽,然辽东丘陵众多,城坚难克,又逢寒冬之季②……适时,高句丽王上降书,梁帝受之。
兵死六七,却无功而返,而东北之地,留此狼子野心之辈,实让人寝食难安。
高句丽使节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又进献上一个四方的礼盒。
梁帝瞧了半晌,才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高句丽王有心了。”
言罢,将准备的回礼给下去。
我低头掰着手指,心知舅舅对高句丽已经没有太大耐心了,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时以何种理由开启战事。而这一战,胜率又有多少?要知道现今大梁的治下,矛盾可不小。
……
宴会很快熬到了结束,我本准备趁着时候还早,回安国公府守岁,却不防祖母盛情邀我留下。
“蜂儿回去做什么呢?你爹和你弟弟都不在洛阳,安国公府只有那个霍氏……”一顿,终是没有将那蔑称当众说出口。
一月前,父亲的姬妾霍夫人和我的庶妹令月已先行入了东都,却没有来参加宫宴,此刻正留在安国公府,守着天黑。
外祖母摸着我的手,道:“哎,祖母的穉蜂儿,天色这么晚,你出宫也是一番奔波。倒不妨留在这里,我在西苑给你留了地方。”
“可是……”
我蹙眉,像守岁这种事,按规矩,总是要在自己家里的。况且宫里的日子,远没有自己在府里呆得逍遥。
“稚奴和安国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倒不如留在宫里,明天一早,你再回府等他们,也是一样的。”
外祖母见我犹豫,当即抹泪揉眵,做足了不讲道理的老小孩模样,“穉蜂儿,除夕这夜,就陪着我这个老妇过吧,只当是多陪陪你这年迈体衰的外祖母……”
我一下握紧外祖母的手,不忍她在说下去,目光抚过她被岁月无情拉扯的肌肤,一层层叠着的皱纹如重帘坠落,青白的瞳眸亦被时光搅得浑浊。
我从未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即便知道她也曾有过如花绽放的靓丽。慕容观雨成为梁后的时候,我还是赵招宝,曾远远的听过她的美名。
伏在外祖母膝上,想起这个老人对我的温柔爱护和先前抛心抛肺的话,我轻轻应道:“那…那我便留在宫里陪祖母,明天再回去吧。”
“好!好!”
太后乐得眉开眼笑,“好蜂儿,我便知你最心疼外祖母。”
……
是夜。
快马急蹄,前前后后十数道身影从官道上一路疾驰至建国门门口。
守卫闻声上前,举起白刃大声问道:
“来者何人?洛阳城门已关,丑时一刻方可进城,难道不知道吗!”
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几许的丈夫,面容冷峻,略带风尘之色。他身侧另一匹马上,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君英姿勃发,呼喝一声催马上前,振声道:
“安国公回京复命,城门不禁,陛下亲允。”
说着,身后亲卫兵驾着马踢踏两声上前,飞斜着掷出一块令牌。
守卫接过,借着火炬照明,低头看了一眼,很快让人把东西送到上头辨认。趁着来回一个时间差,他抬头看向骑着高头大马上、如山般巍峨半立着的中年男子。马高壮,但这六猛将之首的安国公赵建的个子,瞧上去却仿佛差不了多少。
他发须上皆染着白,眉目里总带着几分沉郁,明明是血煞里滚出来的杀将,却染着几分文人的多情柔伤。
守卫一时忍不住,多嘴道:
“已经快到子夜,再过一二个时辰便是丑时,大人何必不再等一会呢?”
夜开城门这种事即便只是早上半刻钟,或事中、或事后都要层层上报给皇帝。这种坏规矩的事情,即便安国公圣眷在身,也难免要惹非议。
赵建低头看看这守门的小兵,想到自己当年也不过是如此。闻他此问,想到在洛阳等着的、许久未见的长女,心头蓦地一软:
“夜深了,只恐家中女儿久候父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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