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天香馆昏迷三日三夜的头牌娘子,终于醒了,可一直盼着她醒的馆主秦大娘,只为此欢喜了片刻,即又陷入了满心愁灼。

    怎能不愁,秦大娘心尖尖上的摇钱树,人虽醒了,但却像是有点疯了,睁眼的瞬间,即嚷唤着什么“云琅”“云琅”,惊惶坐起后,又似是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整个人迷迷怔怔,如失了心魄。

    正当秦大娘,疑心苏师师是不是悄悄有了个叫“云琅”的相好,担心她已破了身子,拧着眉要质问她时,迷怔片刻的苏师师,忽又像醒过神来,猛地紧抱住关切望她的姜婠婠,眸中含泪而面上带笑地,问姜婠婠如今几年、云琅何在。

    前一个问题好答,连街头小儿都知,今年是承圣十年,后一个问题,姜婠婠就答不出了。谁是云琅,姜婠婠不知,在场包括秦大娘在内的天香馆众人,无人知晓。

    眼看姜婠婠答不出,并疑惑反问“谁是云琅”时,笑着的苏师师,登时神情僵凝。

    她似是不敢相信姜婠婠会这样问,紧握着姜婠婠双肩,嗓音急切道:“云琅,是云琅啊!我们一起在馆中长大,你怎会不认识云琅呢?!”

    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云琅”,醒了没多久的苏师师,像是要疯了,她认定云琅真实存在,在仔细描述了他的容貌后,见姜婠婠仍是半点不知,疯急到赤足下地,要亲去寻找这个“云琅”。

    秦大娘自然不让,忙领着馆中众女劝拦,一通闹腾后,终于有人想起,天香馆中,确实曾有个云琅,如苏师师所说,是汉胡混血,漆发微卷,眸色微碧,肤色雪白,只是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且那个云琅,早已不在人间。

    十几年前,馆中有个叫古伊丽的胡女,正年轻时,却不慎毁了容貌,平日在馆内充当仆妇,不再接客。

    也不知这并不接客的古伊丽,何时同谁春风一度、有了身孕还不想流掉,在缠腹强瞒了一段时间后,偷偷生下了孩子。

    因已瓜熟蒂落,秦大娘也不好对一活人杀生。她想着就当多个人在馆中为仆,允这被古伊丽取名为云琅的孩子,随他母亲,在天香馆长大生活。

    十二年前,在五岁的苏师师,被卖入天香馆前夕,云琅同他母亲所住的房间,半夜走水,连烧了一排屋舍。

    等众人扑灭了大火,云琅母子早烧死了,黑漆尸骨,紧缠难分,瞧着似死前,母子俩绝望相拥在一处,看着有几分可怜。

    可,可不可怜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苏师师是在云琅母子死后,才被卖入了天香馆,她怎知云琅的存在,又怎会对一个素未谋面、死在七岁的小男孩,表现地如此激动?!

    惊诧不解的秦大娘,正想不明白时,忽地忆起脚下这座想容楼,正是在当年火场废墟上建起的,登时心一激灵。

    ……苏师师这几日的晕病,本就古怪极了,这才刚醒,就又迷迷疯疯的,难道是鬼祟入侵、中邪不成?!

    爱财惜命而又颇信鬼神的秦大娘,因这一想,正觉脊背发凉时,又听姜婠婠等一阵惊呼。

    她的摇钱树苏师师,像是被云琅之死,深深打击到了,本就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心中悲痛,清纤身形一晃,即又晕了过去。

    好在,这次没晕三天三夜,约两三时辰后,苏师师就醒了,只是醒后,半句话不说,半滴水米不进,失魂落魄如石雕泥塑。

    虽说纵就是个石雕泥塑,也能色压群芳,但到底还是活色生香的窈窕美人,更能卖得好价钱。

    这样想着的秦大娘,这下不把姜婠婠往外撵了,一边留她这个苏师师的密友,在楼中陪着,希望她能唤回苏师师心魄,一边在泛白天色中,出了想容楼,命人去请有名气的法师来,预备好好给天香馆做场法事驱邪。

    已是初晨了,曙曦渐亮,喧闹了大半夜的想容楼,随秦大娘等人的离开,终于安静了下来。纸醉金迷的天香馆,携一夜倦乏,沉入梦中,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在隆隆的街鼓声里,陆续醒来。

    车马行街,人音渐起,隔着重重馆阁,传至想容楼畔,声响隐隐约约,如远在天际,有种缥缈的不真实感。

    想容楼中的苏师师,静听着楼外虚渺的人声,心中也依然浮飘着几缕不真实,不敢尽信自己重生,疑心自己,也许是在梦中。

    一个,与云琅无缘无份、毫无牵连的梦。

    今日,三月三,原是她与云琅的婚期,前世今日的这个时辰,作为新嫁娘的她,正在婠婠的陪助下,迎着晨光,匀面梳妆,换穿嫁衣,准备嫁给心爱的云琅。

    可,云琅没了,这一世的云琅,还未能与她相见相识,即以七岁稚龄,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她的心,在以为自己重生、可与云琅相见时,有多狂喜,就在之后得知云琅早已离世时,有多痛苦难当,大喜大悲的冲击,让她一时晕了过去,现下人虽醒了,依然心如刀割,痛绞肝肠。

    无尽的痛楚,正似紧缠躯体的水草,要将苏师师拖至阴渊最深处时,“吱呀”一声轻响,寝房房门被人推开,清澄的春日天光,随门开泻入室内,拂展在她身上,苏师师抬眸看去,见明澈晨光下,婠婠捧着食盘走了进来。

    冒着热气的馎饦,并盘中几样小食,被婠婠一一摆在了食台上,她依依望着她,柔声劝道:“姐姐昏了几天没好好进食,再不吃些食物,身子吃不消的。这些都是我刚亲手做的,姐姐多少用些吧。”

    言罢见她不动箸勺,便亲捧起馎饦碗,舀吹着要喂她,苏师师望着身前少女蕴满关切的神情,心头一酸,双眸悄然聚起雾气。

    ……婠婠……她的婠婠还在……

    前世,婠婠离世时,她正在掖庭为奴,没能见上婠婠最后一面。

    当时,她真以为婠婠是忽然患了急病、撒手人寰,等后来得知,云琅之死、她的入宫,皆是天子一手设计后,她便一直怀疑,是天子派人害死了婠婠。

    犹记云琅惨死不久,婠婠建议她入宫诱君、为夫报仇时,说话的声气神情,不似平时自然,十分踟躇。

    明明是提建议的人,但似在入宫复仇这件事上,婠婠比她本人,还要犹豫不决,甚至在给出建议后,还一而再地对她说,若实在不愿入宫,就罢了,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不要勉强。

    等后来,她的仇恨压过犹疑,决定入宫诱君,就要作为充入掖庭的女奴,进入宫廷时,婠婠忽又来拦她,但拦亦拦得不十分果决,似是她自己,也不知到底该不该拦。

    那时,婠婠望着她的眸光,隐着愧疚,紧握着她的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对姐姐来说,是不是真的是一件好事,我……”

    话还未说完,婠婠就被宫人赶远了些,而她,也木已成舟,必须入宫了。临走前,她在宫门外回望婠婠,见婠婠双眸含泪地凝望着她,就似她二人初次相见时。

    与她自小贫微不同,从云端跌至泥沼的婠婠,幼时初至天香馆时,终日不言不语,以泪洗面。秦大娘对此不耐,将婠婠关进暗室,道她何时肯认命收了眼泪,何时才有饭吃。她看着不忍,悄悄袖了点心,潜入室中拿与婠婠。

    暗室中,年幼的婠婠,眸雾濛濛地望着她,轻轻说出了她到天香馆的第一句话,“谢谢姐姐。”

    从那一声起,婠婠一直唤她“姐姐”,至死未变。

    宫门前,她像幼时第一次听婠婠唤她“姐姐”时,对婠婠笑了一笑,以为虽暂不能与婠婠相见,但此生仍有相见之机,却不想,那一笑,就是她与婠婠的诀别。

    进入掖庭没多久,她就听到了婠婠忽患恶疾的死讯。当时她一味沉浸在悲伤中,真以为是人生无常,等后来知晓天子险恶用心,联想从前,才隐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婠婠之所以会一边建议她入宫诱君,一边又对此犹疑不决,甚有愧疚,应是受天子威逼,不得不对她说下那些话。婠婠绝不会为名利背叛她,天子定是用婠婠无法坐视不管之事相迫,譬如婠婠被流放至边疆的兄长的性命。

    当她进入宫廷后,达到目的的天子,或会为让他玩弄人心的游戏,趣味久些,直接派人将可能泄密的婠婠,杀人灭口。一条性命而已,她们这些人,在他眼中,贱如蝼蚁。

    前世,婠婠在云琅之后不久,也离开了她,而今生,云琅早逝,婠婠还在。

    只是,婠婠不该还在天香馆,在承圣十年的这个春天。

    前世,她是因云琅被云父认回,得以与云琅一起离开天香馆,今生云琅早逝,未认祖归宗,她因此仍身在天香馆,实属正常。

    可婠婠与她不同,婠婠前世能从天香馆脱身,与云琅无关,是她曾经的未婚夫陆离,在承圣五年将她赎走。今世云琅早逝,应对婠婠的离开,没有丝毫影响,婠婠怎会还在馆中?!

    不解的苏师师,在姜婠婠关切恳求的眸光下,如她所愿用了几口馎饦后,含惑问她道:“陆离他,为何不带你离开天香馆?”

    姜婠婠神色微黯一瞬,淡淡笑道:“姐姐知道的,陆家夫人,一直不希望陆离,与我这罪人仍有牵扯。之前陆离违抗母命,执意要为我赎身时,陆离他母亲,甚至以死相逼……”

    苏师师闻言微怔,“……陆离他母亲,仍活着么?”

    姜婠婠不明白姐姐为何接连问她应该知道之事,在姐姐惊怔的目光下,轻点了点头。

    苏师师执勺的手,微紧了紧。

    前世,陆母的固执反对,也曾是横亘在婠婠和陆离之间的障碍。只这障碍,早些年就随着陆母意外离世,而烟消云散,不似今生,仍横堵得婠婠没有离开天香馆。

    云琅早逝,陆母长命,这重生的一世,是如雨落清川,处处皆漾起涟漪,随机产生变化,还是单纯是因某件事的变动,而引起一连串与前世的不同……

    苏师师暗暗思索着时,原就担心姐姐身体的姜婠婠,见姐姐神色不对,想姐姐先前接连问她理应知晓之事,似是精神状态,也不太好,遂又起身,想找大夫过来看看姐姐。

    但,她刚起身欲走,姐姐即已回过神来,朝她伸出手道:“婠婠别走,陪我坐一坐吧。”

    朝阳初升,越发明亮的天光,透过轻薄窗纸,落得姐姐周身如雪,姐姐在一片耀目雪光中,轻轻望着她道:“婠婠,我很想你。”

    垂帘随衣风微动,少女相依而坐的身影,映在雪纸窗上,窗外,桃华灼灼,朝气蓬勃的盎然春色,随明灿晨阳,铺满长安。春|光煌煌,自长安四面八方,聚涌向那至高处的巍峨燕宫,绘就盛世春景,万顷繁华。

    辉煌恢宏的大燕宫阙,是天下最威严肃穆的所在,但却有稚龄孩童,在春阳下,如出入自家寻常庭园,于其间随意奔跑,一路畅通无阻,笑音如铃。

    手持着的新折桃花,随男孩一路颤摇不停,至御殿殿前方止,活泼无拘的男孩,在这天下至尊地,方稍规矩了些,站定在殿门前,脆生生问门边的内常侍道:“傅公公,皇叔现在有空见我吗?”

    傅行成弯腰笑朝男孩道:“纪王殿下稍待,容奴婢为您通禀……”

    话未说完,即听殿内天子声音响起,“进来吧。”

    男孩闻言,立捧着桃花,笑嘻嘻地跑了进去,傅行成在后笑看着,暗想这天底下,也只纪王殿下一人,敢在天子面前,如此言笑无拘了。

    而天子,待纪王殿下之宽厚,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年幼的纪王慕容瑛,是先纪王唯一的孩子,天子与先纪王兄弟情深,在先纪王病逝后,对侄子慕容瑛多加照拂,甚在帝宫不远处,拨一殿宇,予侄子在宫中常住,允其与两位小皇子,同在弘文馆读书。

    故而,纪王慕容瑛,出入天子宫阙,如出入自家,十分自由,又因着天子待他宽厚,他在天子面前,比两位小皇子,言行放松许多,旁人看着,天家父子之情严淡,叔侄之间,倒有几分寻常亲情。

    正想着时,听天子传唤进茶,傅行成忙从宫女处,接来时时备着的雨前龙井,亲捧着走进内殿。

    殿内,纪王殿下正将先前捧着的桃花,一枝枝插入御案前的花樽中,天子从他手中接过御杯,一边饮茶,一边看着小侄子的欢快动作,神情如常,似未受昨夜异常影响。

    回想昨夜天子之反常,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傅行成暗思少顷,又听纪王殿下欢声道:“宫中憋闷,皇叔既闲着,不如同我一起出宫玩吧!”

    天子不置可否,只边用着茶,边衔着一缕淡淡笑意问道:“想去哪儿呢?”

    纪王殿下半歪脑袋思考片刻,报出响亮的三个字,“平康坊!”

    他目光炯炯,兴致勃勃,“就去平康坊吧!表舅说,那是长安城最最好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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