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身为将门之子的韩煦,本该同一众兄弟入军,但他生性随散,好风花雪月,哪受得了军中生活,遂向父亲韩大将军表示,愿走文职。

    辅国大将军韩元忠,起先以为这风花雪月的六儿子,根本考不上,等他科举撞了南墙,就将他拎入军中,但没想到,韩煦为了未来的自在生活,好生挑灯刻苦数年,真考中了进士。

    虽是进士最末一名,只得一八品文职,但可保韩煦往后既不用被父亲锤也不用被逼参军,他对这结果十分满意,直愿在这八品清闲文职上,干上一世,平日里散了值,就似从前风花雪月,常邀翰林院同僚,来平康坊饮酒,只,能将洁身自好的探花郎云棠邀动过来,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韩煦虽出身高门,但为人随和,不以身份贵贱看人,对出身商家的云棠,并不看低,有意交好,见他肯赏脸同行,就想着要好好款待他,带他去见坊内最好最美的姑娘。

    近来平康坊中,美名最盛的,是将要出阁的天香馆头牌——苏师师。

    所谓“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是天香馆主秦大娘,为替苏师师造势,令人传出去的,实际除天香馆众人,还无外人见过苏师师容貌,秦大娘也不欲在苏师师出阁前,令她先见外客,自掉身价。

    于是,当韩煦领云棠等来到天香馆,点名要见苏师师时,秦大娘好言婉拒了这位贵公子,另派数名馆中佳人,陪侍韩煦一行人。

    韩煦性情宽和不羁,惯好说话的,对此也不强求,只笑对云棠致歉道:“原想让探花郎,来探这平康坊第一名花,可惜我不知花时未至,扫了探花郎的兴了。”

    云棠哪里是来“探花”的,他只想来此自污“洁身自好”的声名,叫安乐郡主对他死心而已,对能不能见那苏师师,根本不在意,同韩煦笑说几句,让他不必放在心上后,与随行三四名同僚,一起至雅间坐了。

    温香袅袅,软帐轻拂,七八名妙龄美人,随走入雅间中,为几位客人,调弄丝竹,唱曲斟酒。

    韩煦原让其中容色最好的孟端端,去侍奉云棠,但为云棠婉辞。韩煦见云棠推辞之态,温和中难掩局促,不仅似之前从未踏足过这等风月场所,更像此生从没碰过女子,如局外人般,静坐在食案一角,不近美色,无声饮酒。

    惯求人生在世、活个舒坦的韩煦,从不强人所难,见云棠无意风月,就任他在一旁安静饮酒,不做打扰,自揽了端端姑娘在身旁,让她捡几支新曲,唱来听听。

    绮丽温柔乡中,饮着酒打发时间的云棠,渐又浸入自己的幽梦心事中时,听端端姑娘娇音婉转,一声声唱着“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等句,缥缈心神,越发迷恍。

    ……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岂不就似他与梦中女子么……漆黑幽梦缠绕他多年,他始终不见那女子容貌,只闻声音……

    ……长相思,在长安,若她真的存在,若他与她真有前世今生之缘,人在长安的他,单凭梦中声音,不知姓名,不知容貌,该去何处寻她呢……

    ……为何自那日后,再也梦不到她了呢……

    借酒浇愁的云棠,正迷惘暗想着时,雅间外忽传来吵嚷人声,咆吼喧嚣到令整座馆楼丝竹声止,使得雅间内不明所以的端端姑娘,也怔怔地跟停了歌声。

    因人声喧嚷,吵闹得阖馆可闻,雅间中人,虽未出去看热闹,但也渐都听出了事情因由。

    ——长孙将军家的公子长孙昊,欲见馆中头牌苏师师,馆主秦大娘以她尚未出阁,好言婉拒。长孙昊不似韩煦好说话,素来专横霸道惯了,在酒劲冲击下,直接闹将了起来,逼着苏师师今夜就出阁,道他有的是钱。

    局面正闹似不可开交,馆中人轻议纷纷时,有履步声渐渐走近。其音虽轻,但却令雅间外的吵嚷声、轻议声,霎时停住,似能听到花落之声的阖馆寂静中,女子徐行而来的履步声,一步步,如踏走在人的心尖上。

    心生好奇的韩煦,揭帘看去,醉慵身形立即为之一定,他失神片刻后,方回神笑叹了一声:“确是绝色,少有人及。”

    听大燕朝第一风月浪子如此评价,与坐的几名翰林院年轻官员,俱忍不住向外看去,独云棠仍坐在食案一角,垂首饮酒,不问外事。

    韩煦见云棠心净至这等地步,不由在心中暗叹,猜他此行应邀而来,大抵只是为避安乐郡主厚爱时,外面履步声止,有少女清音,轻柔响起:“不知长孙公子,愿为我出价多少?”

    “砰”地一声,是云棠握了半夜的酒杯落了,韩煦见这位心净无暇的探花郎,似受了极大震动,身体僵凝而眸光幽闪,在惊怔片刻后,猝然起身,冲出雅间。

    灯光辉煌的天香馆中,十六七岁的少女,静立在这纸醉金迷的绮罗繁华地,如一束清凌凌的月光,遗世独立,不染凡尘。浅纱缕银衣裙并轻容纱帔,在穿馆夜风中飘如鹤羽,她周身如笼轻烟淡雾,容颜胜雪,不可方物。

    云棠为与梦中相同的声音,惊怔望着素衣少女,而长孙昊则为其清滟容光所摄,不自觉收了几分专横霸道,一边痴痴看着这传言的苏师师,一边放柔语气道:“苏姑娘倾城之姿,我愿出千金,与苏姑娘共度良宵。”

    “千金?”苏师师衔笑冷望着前世动手杀她夫君之人,清柔语气,转为嗤笑讥寒,“公子既说是倾城之姿,那自当以城倾来换,欲以千金买倾城,长孙公子未免太吝啬了吧?”

    被嘲的长孙昊,一愣后才醒觉自己是被戏耍了,当即大怒,咬牙冷笑道:“若苏姑娘物有所值,我自会加价,端看姑娘值不值了!”

    他说着怒气冲冲地上前,像要将这美而可恶的少女,直接拖入房中行鱼水之欢。

    站在苏师师身后的姜婠婠见状,自是想紧护着姐姐,但未等她拦护在前,已有一年轻男子,大步流星地冲走了过来,拦住了气势汹汹的长孙昊,言容凛然道:“长孙公子如此行为,未免失了将门风度!”

    长孙昊一来任职金吾卫,不认识云棠这新封七品文官,二来他是武威将军之子、宁妃娘娘侄子,素来纵是在高门子弟中也是骄横惯了,哪里将寻常人放在眼里,见来人竟敢拦他,径要对其动手时,听有人一迭声地唤道:“长孙兄!长孙兄!”

    这声音长孙昊有几分耳熟,他侧首看去,见是韩煦韩六郎笑走了过来,手中的玉骨描金扇,在他正欲打人的手背上轻轻一敲,俯身在他耳边低道:

    “天香馆是长安四大风月地之一,馆中雅间,多的是世家朝臣,若长孙兄在此动手,明日事情被有心人传到天子耳中,做一番武威将军之子在青楼与同朝官僚斗殴的文章,令尊面上,怕是不好看啊。”

    长孙昊并不认识云棠,遂料想他定非高门子弟、官阶定也不高,从前,对位低之人,他打就打了,但现下,他却得掂量掂量,只因朝上,他们长孙一族,正与惠妃母族韦家,为太子之位暗斗,不可在这要紧时候生事,授人把柄。

    正犹豫时,长孙昊又听韩煦低低地道:“我之前进来馆中时,见韦御史的四公子正上二楼,现下,他说不定正在某间雅间中,看着长孙兄呢。”

    一则心有忌惮,二则韩煦父兄刚在边关立了大功,韩家正在天子面前得脸,不好拂了劝和的韩煦面子,长孙昊终暂忍怒气,以冷冽目光,扫过拦他之人并其身后护着的少女,语含势在必得的威胁之意道:“今夜便罢了,苏姑娘出阁之日,长孙昊定来捧场。”

    “多谢公子盛情”,苏师师柔声说罢,话音一转,“师师定好生珍重自身,力求发肤无损,静等出阁之日到来。”

    言下之意,是她在出阁前有何不测,定与长孙昊脱不了干系,且她这话,是当着全馆人说出,全馆之人,包括其中高门子弟、文武朝臣,皆是见证。

    长孙昊还未在一烟花女子手中,栽过这等跟头,心中之怒再加一重。他也无心情继续留馆喝酒,一边冷哼拂袖而去,一边含恨想着,等这苏师师出阁那夜,叫她落到他手里来,要如何对她百般磋磨,叫这清傲娇花,在他身下,碾为烂泥。

    一场风波,随长孙昊离去,暂时消弭,馆中姜婠婠、秦大娘等,俱松了口气,苏师师因前世所知,其实并不畏惧长孙昊,但旁人既对她出手相助,理应衷心道谢,她眸光轻掠过云棠,如平生初见,向他及韩煦,微屈膝一福道:“多谢两位公子。”

    韩煦边爽朗摇扇笑说,“举手之劳,苏姑娘不必客气”,边看向身边云棠,却见这位之前不畏权贵、敢于冲出拦人的探花郎,此刻面对苏姑娘,像是呆了,直愣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本呆似石雕,可等馆主让苏姑娘回房,苏姑娘身影远去,将要消失在转角时,这僵立不动的探花郎,又突似回过神来,紧着拔步,追了上去。

    其神色之急、动作之快,就像在追一场渺不可及的梦境,一生仅有一次,错过再难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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