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疲惫地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马车晃晃悠悠驶着,回到忠毅侯府时,已是晌午。
车驾停在侯府正门前,两头石狮子相对微侧着,日光照在上头,石像不怒自威。门上方匾额上,朱底烫金题着四个大字。
忠毅侯府。
卫家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忠毅侯卫穆在朝中官居要职,长子受封虎威将军,长女入宫为妃,满门恩耀,深得皇帝宠信。
柳凝嫁的,是忠毅侯的嫡次子卫临修。
卫临修身体不好,不像他父兄那般身居要职,他只在翰林院挂个闲职,做些修书编著的清闲差事。
柳凝回香雪院时,卫临修还未回来。
她自是乐得轻松。
她对卫临修本就没什么感情,本就倦了,不必花工夫与他虚与委蛇,自然是最好的。
柳凝回到房里,把扯破了的衣裙脱下来,换了件藕荷色滚雪衫,正要除去钗环,却听见婢女匆匆来报。
“少夫人,夫人唤您到正厅去……听说是要带您一道入宫,去谒见意妃娘娘。”
柳凝取下青玉簪的手顿了顿,半晌,轻柔地点点头:“知道了。”
婢女退下后,柳凝凝神思索片刻,将玉簪放回妆奁,然后慢慢挑拣了一会儿,选了一支镂花四蝶步摇,重新将发绾起,端端正正地插在发里。
她婆母李氏,今日竟要带她入宫……这着实让柳凝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李氏素来不喜她,嫌弃她家世低微,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之女,配不上卫家的门庭。
奈何当初卫临修铁了心非柳凝不娶,李氏素来怜惜她这体弱多病的幼子,拗不过他,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也因此,李氏对柳凝观感极差。
她们婆媳间感情异常生疏,李氏虽未曾刻意为难,但也几乎没正眼瞧过柳凝。
今日要带着她进宫拜见意妃,倒还是头一次。
柳凝也不去多想其中原因,等下见了李氏,自然就能见分晓。
她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妥当,才姗姗起身,去了正厅。
李氏正靠在梨花木交椅上,柳凝进门,她皱着眉冷眼瞧过来,手里的茶杯“嗒”一声搁在桌边。
“怎么这么久?”她冷冷地问。
“第一次进宫谒见贵妃娘娘,总得收拾得妥当些。”柳凝轻轻一礼,起身,“……若是丢了侯府的脸面,媳妇可担待不起。”
她笑得温婉,却偏偏有理有据,一句话便把李氏未出口的责备堵了回去。
柳凝的装扮恰到好处,符合侯府少夫人的身份,端庄温柔,却也不失年轻女子的灵韵。
当真是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
李氏脸色沉了沉,末了,只是冷声吩咐下人把车驾备好,一言不发地带着柳凝出去。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侯府,不久后便停在了宫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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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宫。
宫殿内香雾缭绕,意妃歪在榻上,身边的宫女正给她捶着腿。看到李氏带着柳凝进了殿内,她笑着迎起身。
“来了?”
意妃说着挥散一众宫女,坐直了身子瞧过来。
她还未言语,目光却是越过李氏,直直地落到了柳凝身上。
柳凝微笑着福身,礼数丝毫不差:“臣妇见过娘娘。”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听闻你与二弟琴瑟和鸣,本宫早想一见。”
意妃轻柔地扶起她,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当真是绝色……恐怕这阖宫里,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你相比。”
她倒不似李氏那般疏远漠然,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对待柳凝却像是姐妹一般亲热。
“娘娘谬赞。”
柳凝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心中却是清明一片。目光落到意妃的小指上,那里戴着錾花金制护甲套,又尖又长,闪着冰冷的光泽。
李氏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入宫,如此反常……想来背后是意妃的主意。
至于她的目的是什么,柳凝也不急着去试探,反正耐着性子聊下去,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果然,没过多久,意妃便忽然将话题一转,说起了御花园新开的绿梅,说着还将贴身宫女夏蕊唤了进来,也不管柳凝意向如何,便吩咐夏蕊领着柳凝去园中赏梅。
这番作态未太刻意了些。
柳凝微微一笑,意妃到底还是没沉住气,这般急吼吼地把她往御花园引,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意图来?
“那臣妇便去御花园采两枝绿梅,献给娘娘。”
柳凝柔柔一笑,没有拒绝意妃刻意的提议,跟着夏蕊出了翠微宫。
她们沿宫道往西,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柳凝没打算乖乖上当,路过一座八角亭时,她心思转了转,忽然停下脚步。她虚弱地按住额头,晃了晃,最终脊背靠在亭柱边,羽睫微垂,一副不堪体弱的模样。
当然是装的。
不过那小宫女似乎当了真。
夏蕊赶紧过来扶着她,有些慌乱:“……夫人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点累。”柳凝温柔地瞧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在这儿稍微休息一下,好么?”
夏蕊为难地咬了咬唇:“这……”
柳凝一眼便看出来,这宫女事前显然是被意妃指示过什么,想来不仅是要确保把她带到御花园里,还得卡着时辰。
可惜这宫女和她的主子一样,似乎都不太懂变通的道理,全身都是破绽。
柳凝轻轻提了提唇角,笑意微讽,声音却愈发温柔:“就一下下,好么?”
“刚刚道边有几朵茶花开得很美,簪在发里一定好看……去给我采一朵可好?”她继续道,“你采完,我们就走。”
最后一句很有诱惑力,再加上她的声音好似春风拂面……夏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按柳凝说的去做。
只是她刚一走远,柳凝便敛了眉眼,转身横穿过路边的树丛,快步走到另一边,把夏蕊甩掉了。
衣衫上沾了几片花叶,她漫不经心拂去,然后隐约听到夏蕊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惊惶焦急,似乎正在找她。
柳凝不理不睬,径直朝前走,夏蕊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完全听不见了。她脚步不停,还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她倒是要瞧瞧,意妃在那里究竟布置了什么。
即便是没有宫女引路,这宫里的布局,柳凝大致也有些印象。
当年先皇后还没有死。很小的时候,先皇后曾带着她到御花园玩,园子种满了各种牡丹名品,开得极艳。
当时母亲也在。
那段日子她总是愁眉不展,柳凝想逗她开心,便在花园里挑了一朵最好看的魏紫摘下,小手兴冲冲攥着,递到母亲面前,却反而引得她流了泪,好似触到了她的伤心事……
到了。
柳凝把自己从过去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看着眼前的梅花林,小心翼翼地踏进去。
她当然不可能傻乎乎地踏到陷阱里,只是隐在层叠交错的花枝后,透过枝叶缝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御花园内的情景。
早春的御花园里还有几分颓败的气息,花大多含着苞,不过梅花却是开得极好,雪海宫粉、金线绿萼……名贵的品种好似不要钱一样,布满了卵石路边。
远远有一道人影,柳凝的目光落在上面,先是惊讶了一瞬,仔细想了想后,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明黄龙袍,此时在御花园里的人,是当今圣上。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意妃的目的。
皇帝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柳凝也不多待,冷静地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梅花林。
宫中偶有妃嫔为了固宠,搜罗美人献上去,以此讨得皇帝欢心,也借此巩固自己的势力。
这样的事情柳凝听说过,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能把主意打到自家的弟媳身上……像这么没有底线,恐怕意妃还是头一个。
只是柳凝不懂,为什么意妃非要选她。
翠微宫不乏有姿色的宫女,况且凭忠毅侯府的势力,要寻民间美人也不是难事……任凭哪一个都比她好拿捏。
更何况她已嫁作人妇,以这样的身份献上去,说不定还会引得皇帝恼怒成羞,降罪下来,整个忠毅侯府都会有灭顶之灾。
意妃再蠢,也不至于不明白这些道理……可还是将她召进宫来,精心设计,恐怕这里面有些极特殊的原因,竟让意妃不惜冒险,也要试一试。
到底是因为什么?
柳凝微微蹙眉,一边思忖,一边漫无目的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她沿着小路,分花拂柳,再抬头时,发现自己竟到了一块陌生的地方。
这里看着像是妃嫔所居之处,却与寻常宫室大相庭径——花木掩映在宫室外,清幽偏僻,却又精致异常。
梅树错落有致地排布着,层层叠叠将一座小院围起;一栋楼阁从围墙边探出头,仿的是玲珑宝塔的形状,楼角飞檐高高翘起,每一层都坠着一只精致的檐铃,琉璃所制,在日光下熠熠生彩。
楼阁牌匾上题着三个字:摘星楼。
柳凝微怔,没想到她竟到了这里。
传说这里是辰贵妃所居之地。
听说辰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却性子清冷,长年累月不问世事,只整日幽居在摘星楼里……她从不出来,即便是宫里的老妃嫔,也没一个知道她的长相与来历。
坊间传闻很多,人人都心神向往——到底何等风姿,才能让坐拥后宫三千的帝王,独独把她放在心上?
柳凝本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不过此时瞧着那座异常精美的楼阁,心里却忽然生出一丝冲动,想要去推开那扇院门,瞧一瞧里面住着的女子。
连她都觉得这想来得莫名其妙,稍稍犹豫了片刻,最终却还是朝前走去。
然而柳凝才刚迈出两步,身后却传来了制止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前面是禁地,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声音低沉柔和,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瞬间止住了脚步。
柳凝一怔,倏地转身。
映入她眼帘的,是春水微澜,一个年轻男人正立在水边,唇畔弯着笑意,清雅柔和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散漫。
他一身杏色衣袍,玉冠束发;身上的服饰虽简洁,却是通身的清贵气派……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形状优美,一派澄澈里映着天光水色,干净温和。
好似画中人,只是往那儿一站,便将周围的清波寒梅悉数比了下去。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俊美无俦的男子。
但她没工夫欣赏,因为落进她眼里的,只有男人衣袖边的金丝蛟龙纹样——这人是什么身份,一目了然。
柳凝默了一会儿,缓缓屈身,对着男人拜了一礼。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景溯,由先皇后沈氏所出,行三,虽不是长子,却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素来行动谨慎,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位太子殿下是什么出现在她身后的。
景溯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瞧了眼她盘起的妇人发髻:“夫人是……?”
“臣妇柳氏。”柳凝起身,头还低着,声音温柔恭谨,“……夫君是忠毅侯次子。”
“原来是卫学士的夫人。”景溯点了点头。
他的语气温和,柳凝却是一怔,总觉得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她抬头望了眼,男人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润而得体。
“卫夫人怎么会在此处?”
“臣妇迷路了……”
柳凝状似羞怯地低下头,柔柔弱弱地编着谎,“第一次进宫,误入此地……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孤带你出去便是。”景溯微微一笑,“来。”
他说着转身,示意柳凝跟上他。
柳凝迟疑了一下,她的本意只是想让景溯给她指个方向,就此分开,谁知他竟要带着她一起走……若是被往来的宫人瞧见,难保不会对她的名声有碍。
“放心,这附近有条近路,平时没有宫人经过。”景溯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补充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凝再犹豫,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柳凝微微抿起唇,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跟了上去。
穿过摘星楼北面的梅花林,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小道,蜿蜒幽深,杂草荒芜地生长着,道路两边横斜着树枝藤蔓,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柳凝缓步跟在景溯身后,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柳凝瞧了瞧他的背影,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多想了。
眼前男子位高权重,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矜贵,恐怕是无数贵女的梦中良人。柳凝想象不出像景溯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失仪的举动,更想不出他有什么害她的理由。
林间小道异常幽静,只能偶尔听见鸟雀低鸣、树叶轻轻摩挲的声音,但柳凝却觉得愈发憋闷起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在她身边若隐若现地笼罩着。
她神色不变,只是手稍稍攥起了衣袖,警惕着周围的情形。
然而身后却没留神,裙角勾在了斜出一截的枯枝上,拉扯之下失去平衡,竟绊了一跤。
柳凝一惊,却最终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落在了身前男人的怀里。
她整个人被转过身的景溯搀住,半伏在他衣衫前,杏色衣襟边的金丝暗绣在她眼前蓦地放大,上面还散着极淡的荼蘼香气,几乎微不可闻。
这样的姿势颇有些暧昧。
柳凝的心跳加快了些,抬起头,却正好对上男人的眼睛。
目光短短对视一瞬后,她低下头,推开他站直,指尖把发间步摇稍稍拨正,然后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
“失礼了。”景溯笑了笑,放开她的衣袖,“夫人可有受惊?”
“怎会?臣妇还要多谢殿下……”
柳凝低着头,正要道谢,然而垂眸的一瞬间,却突然噤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块羊脂白玉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质地上佳,冰丝为穗系在玉下,玉面上雕刻着浮云浩月、寒梅落雪……正是她先前在隐香寺丢了的玉佩。
似乎是刚刚景溯搀扶她时,从袍袖里掉出来的。
原来这玉佩,竟是被他捡去了。
柳凝感觉指尖的温度瞬间褪去,全身血液几乎要凝结成冰。
她霍然抬头,盯住了景溯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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