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想她。
他想她什么,不言而喻。
她有一张肖似传说中那位神女的脸,还有一副令他爱不释手的好身段,因为她爱惨了他,所以床笫之间总能极大地满足他的征服欲。
他忙起来虽然会十天半月不记得她,但只要他回到玉梨苑,总是会抱着她没日没夜地折腾。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都十分纵容她,餍足散懒时,也愿意说些温软的话来哄她。
她把这错认成了爱。
宁青青慢慢从他怀中抬起眼睛,茫然地搜寻他的视线。
“你爱我吗?”她执着地问,“爱过吗?”
他那双幽深的寒眸中倒映出她小小的脸,惨白、脆弱。
他的眸色明明冷了下去,笑容却比方才更加温存。
“阿青想听假话了?”
嗓音微微哑了些,更是让人耳廓酥麻。
但话中之意,却是将人冻结成冰。
支撑着宁青青的那股气陡然散去,她瘫在了松软的云丝衾中,涣散的眸光顺着他凉薄的唇一路往下,划过线条冷硬漂亮的下颌,攀过隆起的喉结,落入看不见的衣襟下方。
那里藏着结实滚烫的胸膛,里面分明装着一颗跳动有力的心脏,怎就是个无心的人呢?
“不爱对吗?”她不依不饶。
他身上的气势更加冷沉,盯了她一会儿,耐心告罄。
“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他拂袖而去,也没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回。
宁青青定定地看着帐顶。
暖融的灵木光芒正在滋润她的身体、修复她的伤势,随着呼吸丝丝缕缕浸入肺腑,但却无法止住她心中正在下的那场雪。
簌簌、簌簌,一寸寸落下的,不知是雪,还是碎成灰的心。
他终于残忍戳破了一切。
是怪她得寸进尺吧?在他上次出行之前,他们曾共度了一段异常甜蜜的时光,她扣着他的手指躺在大木台晒太阳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时不时滚到他的身上,冲着他笑。阳光映在他的黑眸中,懒洋洋地泛着无限的纵容和宠溺。
那天的太阳实在太好,才会让她恃宠而骄。
她忘了,对于睥睨天下的道君来说,这是一种冒犯。
妄想掌控他。
她起了这样的苗头,他便第一时间将她打回原形。
宁青青吸了一口长气,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淌入耳窝。
谢无妄没把话说尽。他漏了一句——“看清你的位置。”
也许这便是他给她留的最后一丝颜面,看在床笫之谊的份上。
名为道侣,实则是养在院中的娇雀。
如果她不爱他,那自然可以像一个寻常姬妾那样笑靥如花,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从他手上讨些资源、灵宝,甚至权势,彼此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奈何她爱他。跟了他三百年,她从未找他要过任何好处,每次他回来,她会亲手给他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食,还会替他仔细地打理他的法衣、他的剑、他的法宝。旁人的灵器用久了,灵力便越来越弱,他的东西却不一样,被她悉心照料着,灵力只增不减。
她在修行一道上,天赋着实不算高,一时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战,但她也尽可能地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全身心地付出……这样错了吗?
她以为,他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簌簌、簌簌。”
宁青青的涣散的视线缓缓凝聚起来。不是耳畔的幻觉,而是放置在窗下的蘑菇正在摇晃它的帽子。
它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蘑菇,一顶翡翠般的漂亮菌帽,一根柔韧通透的杆,在玉盆的灵壤底下,还藏有无数缕整齐致密的、玉线一般的菌丝。
它被养得有一点点肥,通身莹润透亮,一望便知被主人悉心照料着。
这是新婚时谢无妄送给她的礼物。她缠着他,定期让他亲自用灵力灌溉哺育这只蘑菇,在这种小事上,他向来不会怫了她的意。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每月圆之日,他必会风雨无阻地回来喂蘑菇。
就像两个人共同哺育爱的种子。
今日空中悬着半轮上弦月。
若无意外,谢无妄会在七八日之后回来。
他已经彻底向她摊牌了,爱没有,若想继续待在他身边被他宠着,她就得在这段时日内收拾好情绪,从此认清现实,安守本分,不要试图掌控他那莫测的君心。若讨得他欢心,兴许将来的日子里,他会一如既往,只宠她一个人。
挺好的,不是么?这样的日子,已经羡煞旁人。
宁青青坐到窗下的软榻中,伸出手,用指尖触了触蘑菇帽。
“簌簌!”它懒洋洋地左右摇摆。
养久了,蘑菇已染上他的冷香。
宁青青记起有一回,谢无妄中了算计,肋下裂开好大一道伤口,他风驰电掣赶回来,半空都拖出了焰迹,掠入屋中,第一件事却是喂蘑菇,当时他口中还吐着血。
那场面让宁青青震憾不已。
谢无妄只淡笑着说了一句,“它是你的命啊。”
冷白的牙上沾着血,清冷的黑眸也染上了猩红,喂蘑菇的动作却温柔到不行。那一刻的谢无妄,几乎击穿了她的心。
他真的不爱她吗?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出于习惯,也该是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吧?
宁青青轻触着蘑菇帽,被死灰覆盖的心不甘地挣扎跳动。
也许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些年,三界恋慕他的红颜数也数不清,要论受到的诱惑,这世间恐怕没有谁能与他比肩,可事实上,他的确只守着她一个。单这一点,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嫉妒得眼眶淌血。
“是我错了吗?”她问蘑菇。
“簌簌簌!”
它只会懒洋洋地随风摇摆那顶碧玉质地的漂亮胖帽子。
她茫然地看了它好一会儿。看着蘑菇,想着自己。
她没有父母,还是一只婴儿的时候,就被师父捡回了青城剑派。
那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宗门,满宗上下只有一个师父,也就是青城剑派的掌门。老头子身体不行,人也很不靠谱,带徒弟有一搭没一搭,没有半点事业心,就守着祖传的仙山灵脉混日子。
宁青青从小被师兄师姐们带到大,一群爱心泛滥的剑修就像老父亲老母亲一样疼她。她倒是很想振兴青城剑派,奈何她的修行天赋实在是一言难尽。
灵根以单一纯净为上乘,比如谢无妄的九炎极火道体,便是纯火之中的帝王灵根,常人羡慕不来。
宁青青是五灵根,五行齐聚一堂。稍微正经、有名气的宗门,都不会收驳杂灵根之人为徒,三灵根四灵根已经是不堪一顾的废材,遑论五灵根。
但宁青青又有不同常人之处,旁人的驳杂灵根都是像几种颜色不同的泥巴糊在一起,又脏又乱,她不一样,体内五行丝丝分明,均匀衡定。
这样的天赋在修行方面没有任何优势,不过天生与动、植物都亲,与高阶的灵器法宝也能诡异地、鸡同鸭讲地共鸣,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法宝最细微的缺损,无论缺了哪一行,她都可以精准完美地修补上。正因为如此,这些年她把谢无妄的法衣、仙剑和法宝都养得毛光水滑,一个个都快要成精了。
她跟了他三百多年,无论是她还是娘家青城剑派,都不曾问谢无妄讨过什么好处。
多年陪伴和付出,全身心交托的爱意,怎堪沦为轻飘飘一句‘不该有的心思’?
宁青青蓦地站了起来。
她抿着唇,离开玉梨苑,顺着白玉小道攀上山巅。
东方翻起了鱼腹白,宁青青攥了攥手指,被夜色晕染得一塌糊涂的心绪,此刻渐渐分明起来。
她要平静地和他好好谈一谈。
不是在床榻上,没有暧昧气息,不会心乱。她要清醒冷静地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到了乾元殿,发现黑沉沉的大殿紧阖着厚重的殿门,一丝光线也透不进这座黑暗巨兽般的殿堂。
她顺着黑石岩座绕到了殿前,站在殿前广场向下望去,只见整座仙山上重叠着层层殿宇,密布着天圣宫各部,森然有序地从山腰铺到了山脚,绵延辐射向山下的大地。单看这些殿宇的制式,便是对山巅乾元殿俯首贴耳的臣服姿态。
座落在身后的乾元殿带着极重的威压,殿前列着禁侍,这些人像刀锋一般,无心无情,只听从谢无妄一人之令,没有人能和他们打交道。
谢无妄不在这里。他在的时候乾元殿从来不关门,遥遥能望见高坐的身影,漫不经心之中,透着刻骨的威严气势,令人不自觉地屏息。
她望向山下鳞次栉比的殿宇。谢无妄也许在某一处,也许离开了天圣宫。
她窝在玉梨苑太久,习惯了独来独往,要让她四处去寻谢无妄……着实是有些难为她。
罢了,先回去。
宁青青顺着乾元殿侧面的阔道返回后山。
刚走到殿侧,忽然听到低沉闷震的开门声从殿阶之上传来。
偏门开启,一个柔若无骨的女子走了出来,款款行到宁青青面前,盈盈一拜。
“夫人是在寻道君吗?”她的声音掐得出水,“道君半夜便走了,没留下来过夜,妾身也不知道道君后来去了何处,还望夫人莫怪。”
这个女子宁青青认得。她叫云水淼,正是二百年前东海侯送来的那个纯阴美姬。被送出天圣宫后,据说去了昆仑。
她怎会出现在天圣宫,还在谢无妄的乾元殿过夜?
宁青青有些失神。
云水淼扶着腰,眸光娇怯,弱弱地道:“夫人请千万不要因为妾身的事情和道君置气。妾身只要能得道君一两分庇护,便心满意足,绝不敢肖想太多。”
她摇晃着腰肢继续向前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斟酌着,还想说些什么:“妾……”
宁青青漠然瞥去一眼:“我没发问,谁许你自说自话。”
她跟了谢无妄多年,那股散发自骨子里的强势睥睨多少也能学到几分。
没有外人在场时,她会毫无形象地和他闹,但在外人面前,她却绝不会弱了半分气势。
云水淼神色一凛,垂下头不敢再多说。
宁青青越过她,走向山后。
山巅的清晨,空气稀薄得叫人透不过气。
这是她和谢无妄的事,与旁人无关。
谢无妄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她忤逆他令他不快,他便身体力行告诉她,他是绝对权威,不受任何要胁。
*
宁青青离开崖顶,飘回玉梨苑。
茫然片刻,她坐到床榻上,呆呆地盯着八角传音镜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她缓缓将它取过来,轻抚着对应谢无妄的火焰纹理,注入灵力。
她试图平静地说话,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沙哑和颤意:“我不要一个弄脏的夫君。回来,与我解契离籍。”
手指一松,传音送至千里之外。
给谢无妄传了信之后,宁青青的手无力地垂下,传音镜落到了枕侧。
心脏后知后觉地‘怦怦’乱跳起来,周身急速流淌的血液也不知是冷还是热。
单凭云水淼一面之辞,宁青青自然不会信。但是谢无妄昨日肆无忌惮地伤她,将话说到了那份上,又留此女在乾元殿过了夜……宁青青无法不多心。
她看似把话说得决绝,其实是想要他解释澄清的。
谢无妄不屑说谎,他若真做了,必定会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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