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互换

    楚留香认为自己仿佛在做梦。

    他不久前才见过妙僧无花,上一刻还在山间的木屋中休憩,准备休息完去见南宫灵,不过闭眼片刻,竟已神志迷离,理智抛给了一片混沌,再有清醒的意识时,他竟然已在一片冰凉的海水中。

    莫非有人在睡梦中偷袭了他?然后把他扔进了海河里?

    如果真是如此,这偷袭者未免也太贴心。

    下水便罢了,连他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从贴身的劲装,换成了华贵的白色锦衣。这样的料子,他在从前是绝不轻易泡入水中的。

    如今套在他身上,云朵般的袖缎在水中次第展开,线条柔软而富有诗意,使他如同海中的仙人。

    但楚留香下一秒就改了这想法。

    这只因为他发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在水中几乎不用换气的他,竟然在这片海域感觉到了憋闷。

    世人皆知,楚留香的水性极佳,几乎已可以与他的轻功相媲美。

    别人到了水里,人还是人,他到了水里,就成了游鱼,成了蛟龙,成了这片水域的主宰。

    可如今他虽还会水,憋气功夫却不如从前了。

    似乎他辛苦练就的一身毛孔呼吸的本事,跟着一块儿丢了。

    海浪一层拨着一层,水花一道叠着一道,天色由明转暗,时间催着太阳,水温不会等人。

    楚留香深呼一口气,奋力下潜,向着最近的岸边游去。

    这一游竟是足足半个时辰。

    每一秒每一分都极漫长,使这水中的半个时辰如同沙漠里的半年。

    在这路上他看见不少船只的残骸,漂浮的死尸,却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的。

    看上去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海难,船只沉没,幸存者却只有他一个人。

    少年人发春梦,到了他这年纪,居然还会发一场海难梦,这岂非是这世上最荒唐,最可笑的事儿?

    游到了岸,他总算是踏到了柔软而细腻的沙地,夕阳给大地披上金红之霞衣,使百丈黄沙如金红砂石。

    不管怎样,路总是在脚下的。比起游不到尽头的人,他已算是幸运。

    名满江湖的盗帅止住苦笑,懒洋洋地抬起头,叫晚霞全打在他脸上,眨着眼睛,嘴角上翘,笑容能使天地回春,眼中闪动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然后他四处看,上下瞧,直到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笑马上溜得像天边的云朵一样快。

    怎么会是这样?

    他的脸似乎完全变了。

    倒影中的人,两道尖锐锋利的剑眉,在眉骨上不屈地扬起,带着戳破天际的寒冷,鼻子依旧挺拔,只是更有棱角,凸显出决绝和冷酷,就连嘴唇也变薄了几分,似乎连寻常的笑,都变得带有藐视世间英豪的讥诮与冷漠。

    楚留香怔住。

    他看了这张脸有好一会儿,全身上下的肌肉似乎都已冻结。

    明明没有戴着面具,他却似乎已经变成了别人。

    楚留香找了一块儿礁石坐下,再把湿透了的白色上衣脱下。

    他本该拥有古铜色的皮肤,那是海风浸润,阳光滋养,甲板上潮湿的空气一道道历练出来的,如今他的肩、背、胸、腹,甚至是手指,却似是一种白玉锻造出来。

    阳光之下,几乎显得晶莹润泽。

    如同大理石的雕像上覆盖着远山的积雪,洁白不逊冷硬,寒冷更显凌厉。

    就连他手心的掌纹,也变得如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利剑,那上面覆盖着极为陌生的薄茧,像是练剑的人才会有的,提醒着他一个尖锐而荒谬的事实。

    这不是他的身体。

    可又是谁的身体?

    楚留香失神片刻,忽的笑了。

    他非但笑,而且是大笑,不顾一切,浑然忘我,仿佛这是最该笑的时刻。

    不管是什么人,能在这样的时候都能笑得出来,都是该叫人敬佩的。

    可楚留香随即就止了笑。

    他止住笑容就像止住内心的恐惧一样快。

    他对情绪的控制,就好像箭手对自己手中的弓箭那样精准。

    不远处的沙滩上,竟有一人被冲刷上岸,头朝下躺,不知生死。

    楚留香立刻凌空一掠四丈,当他飞起来时,好似身上的重量一瞬间归零,他的肌肉用在该用的地方,便叫他轻巧自在地像一根线上系着的风筝。

    这也使得他意识到了一点。

    这身躯的轻功底子还是在的。

    甚至连内力也在,不逊从前。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的轻功比不上从前的天下无双,但还留着七八分,已足够驰骋这片大地。

    楚留香心内一震,掠到那人身侧,扣住脉门,将他翻开,却见这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腰间系把腰刀,衣着更简朴精炼些,仿佛是贵人身边的护卫。

    他脸上毫无血色,胸腹间却多了一个伤口,正往外汩汩流血。

    这已是救不活的重伤。

    楚留香却偏偏要救。

    他正要帮这男子输去些内力,这人忽然醒转,如回光返照般,他一双眼睛在困惑中转了又转,复了几分清明,最后竟定格在了赤着上身的楚留香,面色跟着一变。

    “白……白云城主!”

    楚留香定定道:“你叫我什么?”

    男子颤声道:“叶城主……船上有人刺了我一刀……然后船就进了水……它沉的太快……我……我……”

    他说完最后一个“我”字,竟就这样断气,连再多说一句的气力也被夺去。

    人的生命与线索断得一样快,楚留香叹了口气,将这男子的尸身细细查验一遍,认定这伤口是极快的刀,若不是这男子躲得及时,他必定撑不到这里。

    楚留香将这人拖入岸上,以叶片覆盖遗容,可接下来要如何,似乎已成了莫大的难题。

    楚留香干脆把衣服在霞光下晒着,他坐回礁石,赤着上身,对着潮而咸的海水思索,如同回到了没有忧虑的孩童时期。

    世上有哪座城叫白云城?哪个城主姓叶?

    这却是一件新奇的新闻,甚至比他最近在查的案子还要奇诡得多。

    他这一生,也不知遇过多少险阻,经过多少奇案,却没有哪个比如今的境况更离奇、诡异。

    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别人,还遭了船难,还流落到一座无人的荒岛上。

    他不觉得有哪个幕后黑手,能改他的皮,换他的骨,在他的掌心上弄出原本不存在的薄茧,还剥了他辛苦练成的换气功夫,让他的水性大打折扣。

    这样大的玩笑,不是人能开出来的。

    难道是老天在与他开玩笑?

    楚留香反复思考,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了。

    不想了,走路吧。

    人的头脑若久久不用,必会生锈,若是用多,也会麻木,因此一个聪明节制的人,必定要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用它,而且用的不多、不少,才算合格。

    他给头脑放了假,趁着晚霞未完全退去,把这不大的荒岛转了一圈,发现岛上果然没有别人,也没有野兽,甚至连可遮风挡雨的山洞都没有。

    转了一圈,楚留香还是回到了礁石旁,他认为自己必须守在这里,这是他最有可能发现过往船只的地方。

    整整三天,没有任何船只经过。

    为了活命,楚留香不得不干起老本行。

    他将上衣撕碎,摩成绳条,顶端绑了块儿石头,就这么轻轻一抛,衣绳便像箭一般凌厉飞出,击中了海中潜行的鱼龟,给他带来了晚餐的享受。

    运气还是没有从他手中溜走,第四天的时候,他竟真的等来了船。

    船上的汉子是运货的漕帮,运的是货,讲的却是海上生活的义气路经荒岛,瞧见礁石上有一落难的男子,便将楚留香接上了船。

    船老大看见楚留香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想要与他亲近。

    一个流落荒岛的男人,上身只有撕碎了的破布烂条,可瞧他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却似一位穿着锦衣的绝世翩翩佳公子。

    他若是不笑,面孔便显得过分地坚强与不近人情,仿佛天生一副铁石的心肠。他若是笑了,这冷酷竟瞬间瓦解,仿佛裂缝里开出一只颜色正好的花儿,春风下摇曳着色彩。

    更难得的是,他擅长讲话,却不会说教,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仿佛都是为了你准备的,是专门用来叫你心暖的。

    他会与船员聊天,会认真地道谢,会在喝酒之后与人划拳、掰腕,他看着像个养尊处优的人,却把自己当做寻常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赢得了船上的人心,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了。

    只是奇怪的是,他问的问题,往往是荒谬的、古怪的,甚至是不合时宜。

    “今年是哪一年?”

    “你们可曾听过白云城主?”

    “丐帮的帮主是谁?少林寺的主持是谁?”

    “如今的江湖上都有什么样的人物?可否和我讲讲?”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不仅对武林了解不多,而且还在岛上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而得到答案之后,男子往往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甚至连笑容都快断绝。

    船老大忍不住问,男子只是叹了口气,随即转身望天。

    楚留香看着天空,仿佛这天上是众多谜题的归宿,每一朵云就是一道答案。可他看了那么多云,晨光霞光星光都在他的脸上流转过,却没有一朵云是他能看透的。

    一眨眼的功夫,有人死,有人活,却也有人削皮改骨,挑心换肺,成了别人。

    可为何偏偏是他,来到了这百年之后?

    一个没有朋友,没有敌人,甚至连自己都不存在的时代,迎头砸向了楚留香,而他手中无利刃,只有一副刀尖上滚过的热血心肠,在这海上缥缈不定,强行维持着冷静。

    五日后,货船靠岸,船老大这时才从岸上得知了消息。

    白云城主所乘之船遭遇海难,无人生还。

    一时之间,江湖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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