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去找西门吹雪,只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
是真消息,却假的令人不敢相信。
谁敢相信叶孤城已经死去?
一把绝世好剑,落在绝代剑客手里,归宿通常只有三种。
传剑、折剑、或葬剑。
传剑,是金盆洗手,折剑,是落于敌手,葬剑,是人剑同亡。
叶孤城却还在盛年,绝不是传剑于人,或折剑葬剑的时候。
“天外飞仙”作为剑招,早已是剑法中的剑法,堪称天下无双,当初缉拿绣花大盗时,陆小凤只是借学了“天外飞仙”中的一招,竟可拿来震慑“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这让他怎能相信,叶孤城竟会死在区区的海难上?
天大的英雄,就该有泼天般的壮烈收场,又怎能黯然如尘、默默退场?
因此陆小凤第一个就找上了西门吹雪。
他不知道西门吹雪是否见过叶孤城,却知道对方早已将叶孤城视作此生最大的对手。
若是别人知道自己命中的对手死了,只怕此刻已在内心放了五十节的鞭炮。
可西门吹雪会把这鞭炮全扔进结冰的湖里,冻死一切火星。
只因为他几乎把全部热情都浇灌在了剑上。
而一个高贵的对手,本就胜过这世上的一切虚名,甚至连过往的胜负,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不值一提。
他们是如此相似,宛如另外一个自己。
但当他们选择了一心侍剑时,半只脚已踏在绝顶的巅峰,这几乎使得他们无法共存。
却不是因为这巅峰的位置太窄、太小,容不下两把一模一样的剑。
而是因为走向巅峰的路,本就要拿血来铺就。
可以是对手的血,也能是自己的。
所以就连陆小凤自己,也时常担心西门吹雪会遇到叶孤城。
他也担心叶孤城会遇到西门吹雪。
可现在,这种担心却给另外一种担心让了路。
他前去万梅山庄,却没有找到西门吹雪。
这个时候西门吹雪能去哪里?
陆小凤问:“他出外杀人?”
管家却道:“我不知道。”
陆小凤:“你是他的管家,你怎会不知?”
管家叹道:“可我确实不知道。”
陆小凤失望而走,他不顾享受,千里奔袭,可却连自己朋友的影儿都没见到,这很难不叫人失望。而万梅山庄的管家或许是看在他远道而来,交给了他一盒糕饼,让他在路上带着吃。
合芳斋出产的糕饼,精致而美味,可不配上美酒,却是越吃越干,越干越没味儿,就如同陆小凤现在的心情一样焦灼火热。
陆小凤吃着吃着,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他快马奔袭,千里而走,赶到了港口旁的一家的合芳斋,从后门翻墙而过,轻轻巧巧宛如蝴蝶落地,却在站稳的一瞬间目瞪口呆。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后院里站着。
他只是站在那儿,便好似一道远山的冰雪化作了人形,光照不暖,热驱不散,拥有空气般永恒不变的特性。
可当他看见陆小凤的时候,这道雪团却有松融的迹象。
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朋友本就是这世上最亮最暖的光。
西门吹雪道:“没人知道我在这儿,但我知道你一定能找来。”
万梅山庄可没有给客人提供糕饼的习惯,管家故意在临走前给他一盒糕饼,岂不就是让他来这糕饼店看看?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以为你会在此处给我留些讯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藏身在这家糕饼店里。”
西门吹雪:“不是藏身,我就是这儿的老板。”
他素来孤冷,此刻竟带有隐隐约约的笑意。
陆小凤诧异道:“你会做糕饼店的老板?”
西门吹雪:“你想不到?”
陆小凤叹道:“就算打破我的脑袋,我也想不到。”
叹气是叹气,叹完他还是笑着的,无论是谁,能在这个时候遇到自己的朋友,那都是一等一的欢喜之事。更何况,连他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到,西门吹雪在遇到那位峨眉派的孙姑娘之后,竟已有了些说不出的变化。
这变化只让他觉得,一个人只要活得够久,什么样的美景都能看到。
而西门吹雪身上,因为朋友和孙姑娘而产生的种种变化,本就是这院子里最率真的美景。
可当他们想到叶孤城的时候,就连笑容也含上了阴影。
陆小凤抬头,与西门吹雪一个目光交错,便轻而易举地了解到——他们怀着一模一样的心事,为的是同一个人。
“你为叶孤城而来?”
陆小凤道:“我想你也是。”
西门吹雪肃然道:“我不信他已死。”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定要亲自来看看。”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你也不会轻易相信。”
陆小凤笑道:“所以我来了,你便不是一个人。”
西门吹雪的手已然攥紧剑鞘:“他那样的人,只会死在剑下!”
陆小凤却道:“可他也是个人。”
是人就难与天斗,如果海上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那船想不沉都难。
但叶孤城来往中原与海外多年,他本人水性就不错,所乘之船也有逃生用的小舟,即便遇到海上风暴,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可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
陆小凤决定一查到底。
同时他也坚信叶孤城还活着。
哪怕是流落荒岛,或陷于敌手,也强过沉尸海底、葬身鱼腹吧?
见到了朋友之后,陆小凤决定先走一步,因为他知道这是西门吹雪每日的练剑时辰,待他练完剑,陆小凤也差不多会回来,那时他们整合线索,然后一起行动。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和谐行动,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想来有些可笑,陆小凤也想笑,可心里却是暖的,身上也饿只感觉得到海边的暖风。
阳光正好,晴色饱满,不是英雄枉死之象。
于是他访问了当地的巡捕,海上的渔夫,得知当时途经出事海域的船只至少有三艘,真要细细询问,那人是不少于三四百人,可陆小凤毕竟是陆小凤,他竟能精挑细选,顺藤摸瓜,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摸出了不少门道。
比如当时有途经的船只看见火花,听闻爆炸的声响,瞧见了船只残骸,这才晓得白云城主的船是出了海难。
可之后有人试图打捞,却没有捞出任何疑似白云城主的尸体。
目前看来是好事。
问问跑跑了一个下午,陆小凤几乎已经口干舌燥。
他忍不住停在了海边的酒馆,要了一壶美酒,几盘小菜,犒劳下舌头与胃。
他决心不吃完不停手,只因自己的劳累值得奖赏。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停手。
只因他看见了一个人走进酒馆。
这个男人,衣服是宽松而破败的,相貌是平平且无奇的,人堆里一扔压根就看不出来,可当他走起路来的时候,竟显出些秀气与飘逸的姿态。
这姿态倒让陆小凤觉得有些可爱。
有些人哪怕刚从烂泥堆里爬起来,也不妨碍他们浑身发光。
有的人天生如此,骨子里带着的魅力,烂泥巴也掩不住他们的气息。
可当这人走近时,陆小凤却又恍然失神。
正面来看,他和叶孤城没有相似的地方。
可在某个角度,他意外地像极了叶孤城。
这男人嘴唇偏薄,眉似剑尖,倘若不笑,线条就莫名得冷硬,透出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与固执。
有那么一瞬间,陆小凤简直觉得自己看见了披着面具的叶孤城正向他走来。
可这男人瞧见陆小凤时,嘴唇忽的一翘。那冷酷便化作顽皮,笑容里又显出温和与智慧。
仿佛微风一吹,幕布抖擞,展开璀璨群星,短短一个瞬间,就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化。
他仿佛成了叶孤城的反面,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与俏皮的化身。
而叶孤城成了他的反面,是这男人身上不曾存在的杀心与决绝。
他们竟是如此不同,令陆小凤再度失神,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可笑又荒唐。
怎能把一个路过的男人,看做是披着面具的叶孤城?
那人注意到陆小凤的目光,竟直接走到他的桌前,坐下来,动作闲散自然。
“朋友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声音又懒又低沉,竟充满着一种未知的煽动力。
除了楚留香,这还能有谁?
只是他也猜出自己这新身份敏感,却也想知道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干脆略施小计,偷了本地一位恶霸的恶财,买来材料做了张人/皮面具,只可惜仓促之下,不能做一个背景完整的假身份,也没有什么落脚地,这让他越发想念苏蓉蓉的好了。
这几天他在海边逗留,既是打听情报,也是熟悉自己的新身体,这一日正愁无事可干,却遇见了一个有趣的男人。
一个四处打听叶孤城的男人。
而且打听得很有手段,套话套得足够真诚,笑容又足够可爱,叫人无法拒绝,只想把所有的答案都捧到他面前。
所有楚留香决定来看看这个男人。
一看他,楚留香就注意到了他的眉毛。
竟然有四条。
简直更加可爱了。
陆小凤面对不请自来的男人,微微一笑道:“刚才是一个人喝酒,现在不是了。 ”
戴着人/皮面具的楚留香笑了笑:“你想请我喝酒?”
陆小凤笑道:“像朋友这样的气度风采,找谁不是喝酒?找我喝酒,那就是想和我做朋友,我当然愿意请你喝酒。”
这交朋友的速度简直比得上楚留香了。
楚留香不禁笑了,拿起酒壶就往自己的嘴里倒了一点。
喝完之后,他发现陆小凤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我一走进来,你就盯着我看。我现在喝个酒,你还是盯着我。难道我已漂亮到了这个地步?”
陆小凤笑道:“因为我在这码头转了半圈,没有见过你,你却见过我。”
楚留香道:“哦?”
陆小凤道:“你一进酒馆,就直接冲我而来。”
楚留香笑道:“你若看见一个四条眉毛的男人,也会直接走过来的。”
陆小凤笑道:“看来你已知道我是陆小凤,可我却还不知道你是谁。”
他以为对方听了这名字,总该有个反应。
没想到楚留香神色不变,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好似从未听过一般。
陆小凤便越发肯定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惜楚留香是真的没听过。
“陆小凤?凤凰的凤?”
这显得有些明知故问,但陆小凤还是点了点头:“你叫什么?”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他眨了眨眼,坏主意和他的笑一起溜了出来。
“这儿的人都叫我阿楚。”
陆小凤:“哪个楚?”
楚留香笑道:“楚留香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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