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登上这大船之前,还觉得空气燥热、阳光直透,在这样猛烈的照射下,一身的筋骨全得被烤出香气才行。
可登上之后,他竟然觉得周遭的气息一下就冷了下来。
仿佛顶着夏日的鼓鼓热风,一头扎进了冰池子里。连空气都已冻住。
楚留香抬头一瞥,船上不止是陆小凤在等他,还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他身边。可不知是吝啬还是傲慢,此人单露出一个背影,从头到尾一抹白,似是茫茫苍苍地充塞了整个大地,使这人的气势无处不在,却又捉不得具体形态。
这必然是个绝世高手。
而当他转过头来,楚留香一瞬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人的目光像极了磨尖了的雪粒子,扎人、刺骨,且透着不近人情的硬。
他扫了一眼楚留香,不知瞧见什么,目光陡然定住,看上去很在意楚留香这张戴了面具的脸。
在这样的注视下,何人不是泰山压顶?
可楚留香常在刀尖走,竟已习惯在血滴子上跳舞。
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呼吸变得自然,懒洋洋的笑在唇边肆意汪洋,与这白衣男子身上的尖锐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兄,你身边的这位朋友倒是一表人才,好生俊俏。”
陆小凤笑道:“我倒是头次见着一见面就单夸他相貌的人。”
只因大多数人见到西门吹雪时,已骇得说不出话,即便要说,那也是说生说死。
楚留香了然一笑,冲着白衣男子扬了扬脸:“阁下便是西门吹雪?”
一个人初落地,可以对这世上一无所知,但却绝不能因此静止,不去获取新鲜的知识。而楚留香在前日见了陆小凤后,便花了足足一天时间去打听这陆小凤的生平,甚至连他的朋友也得问问。
而像他这样的人,只要出口,又有什么是打听不到?
他问的是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却不答反问。
“叶孤城是你什么人?”
脸皮薄的人,最擅长的是心虚。这种话一出,一般人难免以为,西门吹雪已看出了什么,心惊肉跳是浅的,当场变色倒是也有。
但楚留香却很自信,这信心来源于他充实的准备。为了不被叶孤城的熟人看穿,他特意改变过步伐,垫粗了腰身,甚至还在指甲里藏了泥垢,在手背上抹了一把黄沙。
而这绝不是叶孤城的做派。
不除下他脸上这面具,谁又能看得出?
楚留香随即笑道:“白云城主远在天边,岂会是我的什么人?只是在下多管闲事成了习惯,一日也戒不掉这恶习。”
西门吹雪冷冷道:“可这儿已经有了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
陆小凤摸着胡子的手忽的一僵,楚留香笑了:“你说的是陆兄?”
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也来,这里就太挤。”
楚留香还未发话,陆小凤却道:“其实我觉得三个人不算多。”
西门吹雪慢慢道:“你向我讨酒喝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小凤立马叹了口气:“你为何总要把我说过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酒当然是两个人喝比较好,尤其是万梅山庄的梅花酿。有酒,有他,有西门吹雪,那第三个人来就显得太挤。这样小气的俏皮话,陆小凤在高兴极了的时候,也说过一两句。
西门吹雪当时不说,结果都默默记住了。
有一个话不多,但足够牙尖嘴利的朋友,便要小心与他斗嘴,因为你总会先被斗倒。
而西门吹雪一见陆小凤无话可说,嘴角就微微上翘,然后又轻轻放下。
一句话配一丝浅笑,仿佛把一场惊天杀气消弭于无形,连楚留香都忍不住笑。
多好的两个朋友啊,叫他想起了孤高如狼的中原一点红、神秘莫测的黑珍珠、还有南宫灵、无花,还有那几年未见的胡铁花与姬冰雁。
说起南宫灵,也不知他在那边过得好是不好?明明他们约好一起去见任夫人,楚留香自己却失踪了,岂非是失约于人?只怕此刻他正犹疑难过得很。
思念若碰上孤独,岂非是穿肠的毒酒?
楚留香收敛着心里的难受,笑道:“在下寂寂无名,阁下不肯信我也是在理。我若是找了一个陌生的船员上船,一定也会小心提防。若在下在船上有任何不轨之举,二位大可把在下抛入大海。”
陆小凤自然明白这话的分量,微微变色道:“这话却说重了。”
楚留香却道:“不重不重。这样的三伏天,若让在下离了水,就如鱼儿离了缸,我在岸上是一刻也待不住的,只希望在下想要跳海时,陆兄可千万别拦着。”
他话声风趣,却又一本正经地可爱,而他的一双漂亮眼睛,仿佛比这世上的话语更能说服人,却让陆小凤在快活之余,越发疑惑——这样的人怎会是无名之辈?
阿楚这个名字,倒很像是化名。
但究竟是哪位大人物借了这个化名,他暂时还看不出。
而接下来的几日,楚留香倒是注意到,这船上其实不止他、陆小凤,以及西门吹雪三人,还有几个水手,似是陆小凤精挑细选而来,看着老实厚道,倒是可以信任。
这样的茫茫大海上,哪怕武功出神入化,也不过寄居在船上的居民。一旦船破,若游不到荒岛,又无人搭救,那也只能渴死、饿死,或被海水活活冻死。
所以找来的水手,必须足够可靠。
可惜楚留香虽然亲和,却不像个稳重老实的人。
这人说要跳海,倒是日日跳海,每次只听“噗通”一声,便是他如鱼儿似的跳回到海中,而海里甚至没有溅起一丁点水花,仿佛真是敞开了怀抱迎他回家。而陆小凤只有看到了这里,才确认这人是在海上生活过的。
他熟悉大海,就像西门吹雪熟悉自己的剑一样。
而楚留香除了跳海,每日都跑到甲板上晒晒太阳,这边晒熟了,翻个身,继续晒,好像非得把一块块洁白如雪花般的肌肉晒成古铜色的,他才肯满足。
这种行为,使陆小凤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条想把自己晒干的咸鱼。
“你是对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够满意?”
楚留香懒洋洋地伏在甲板上:“我一段时日不晒太阳,就得白回来,得天天晒才行。”
“白一点又有什么不好?”
楚留香缩了缩腿,轻轻叹息道:“这儿已经有一个人很白了,我若再白下去,岂非抢了他的风头?”
说完,他又翻了个身,那懒怠的姿态让陆小凤下意识想笑,可他却忽然发现西门吹雪站在不远处。
而且他的目光好似是钉在了楚留香的背部。
肌肉层峦叠嶂,白皙中暗含劲道,分寸间骨骼完美。
好背、好肩、修长的手足,甚至连脚趾都如同白玉打造,而这些部位又具备了一个高手该有的一切。
西门吹雪的目光不变,忽的走近,开口。
“你很喜欢晒太阳?”
楚留香笑道:“谁不喜欢呢?”
西门吹雪淡淡道:“我不喜欢你晒太阳的样子。”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喜欢我不穿上衣的样子?”
这诡异的对话走向倒让陆小凤眼皮一跳。
要是有人在西门吹雪面前光着全身讲话,那确是失礼,可楚留香却只是光着上身,这又算的了什么?
西门吹雪究竟想做什么?
楚留香只从容一笑:“其实不穿上衣又有什么不好?你若也和我一起晒晒太阳,心情也很难不好。”
这倒是陆小凤第一次听见有人邀请西门吹雪一同脱了上衣晒太阳。
这使得他的脸色也变得奇异起来,像一只想笑又不能笑的小鸡。
而西门吹雪神色不变,只一抬袖,便有一道白色事物被甩到楚留香那儿。
这一甩暗含力道,去势也快,而楚留香竟稳稳一接,不多一分力气,不少一分力气,那事物就那么方方正正地被捏在他手心,然后一阵抖擞,凌然敞开,不偏不倚地披在了他身上,这动作快到了极致,就好像是练习了一千遍、一万遍似的。
一手功夫秀下,叫陆小凤眼神一利。
而楚留香披着的,正是一方上好的白衣。
他抬头看向西门吹雪,笑道:“多谢庄主赠衣,只是这衣服看上去像是你的。”
西门吹雪只淡淡道:“是么?”
陆小凤皱了皱眉,楚留香却从这微妙的气氛变化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只假作不知,制是披着白衣走了几步,那西门吹雪的眼神忽的变了。
陆小凤诧异道:“怎么这衣服……像是为阿楚贴身裁剪的一般?”
楚留香笑容不变,只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痒的鼻子。
西门吹雪淡淡道:“确是贴身裁剪,不过不是为了阿楚。”
陆小凤似想到什么,笑容忽然一僵。
西门吹雪又看向楚留香:“这套白云城主的旧衣,倒是很合你的身。”
……
楚留香差点儿就把鼻子摸秃了。
他猜到西门吹雪在试探,也故意披了那白衣,却没想到对方给出的信息,比他想的还要多,这几乎引出了更多严肃的问题。
明明是生死对手,他为何会有叶孤城的旧衣?
瞧他刚才看自己的模样,莫非西门吹雪在私下里。
……
看过叶孤城没穿衣服的样子?
楚留香的神情陡然间变得古怪而滑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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