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夜色如墨,繁华皇宫有如沉睡的巨兽,万籁俱静。
姜瑶提着一盏微弱宫灯,拉了拉黑色帷帽走入夜色之中。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很快被吞没进浓黑的夜色里。
小桃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方才收回目光,垂头,毕恭毕敬对着身边的男人道:“已按您的吩咐将消息转达给娘娘了。”
殿内烛火摇曳,灯火通明,与殿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
男人倚在门边,一半脸藏于黑暗,一半脸跃动着烛光。
他淡淡嗯了一声,状似闲聊一般同她道:“孤听闻傅玉庭是个宽和的好主子。”
戚随阑声音平静随和,小桃却心口吓得一跳:“奴婢不曾见过世子,对他并无了解。”
戚随阑好似没注意到小桃的紧张,呢喃一般轻声道:“今夜来见她的是傅玉庭。”
小桃更加惶恐地垂下头,不敢去看戚随阑的神色。
戚随阑无所谓般笑了笑:“老匹夫倒是一手好算盘,连他那蠢货儿子都舍得推出来。”
夜色之下,传来他似有若无地叹息:“不知孤的皇后会不会向着孤啊。”
小桃不敢答话。
戚随阑也不在意她的战战兢兢,他将目光慢条斯理投向姜瑶离开的方向,眼神幽寂,拂袖走入夜色之中。
*
沁平殿是幽寂偏僻的冷宫,红墙的朱漆已脱落,斑斑墙皮裸露在夜风中,枯枝满地,一步踩出一声咔嚓的破碎声。
夜风寒凉,穿在枝叶空殿间如诉如泣,仿佛厉鬼哀怨哭声。
姜瑶面色不变,好歹修真界的人,鬼怪贴到脸上都是不在怕的,别说只是阴森的冷宫。
她缓步走向等候在梧桐树下的人。
男子温润如玉,肤白清隽,玉冠一丝不苟将头发束起,一身低调工整的黑衫被风微微吹扬。
但姜瑶知道他偏爱的是月白色和天青色的衣衫。
这是原身爱慕的傅玉庭。
傅玉庭看着她走来。从前的小姑娘早已亭亭玉立,独自行走在冷宫中依旧步履从容,不是那个第一次杀人时抖着手无声痛哭的小姑娘了。
他神色怔忡,思绪悠远。
姜瑶看着傅玉庭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哪里说起的样子,摊开手,直截了当道:“解药。”
声音冷淡平静,公事公办的样子。
傅玉庭面色复杂,直觉面前这个人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姜瑶从前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但每每看见他眼底不自觉会流露出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笑意,而非像现在这样,冷淡、陌生、遥远。
傅玉庭把这归纳为她如今身份骤变的不习惯,好脾气笑了笑,把药递给姜瑶。
姜瑶一口吞下,浑身被啃噬的痛方才缓解下来。
傅玉庭说:“你们上次献舞之事我知道了。”
姜瑶并不意外,普天之下怕没人不知道了,上次献舞可献出一个皇后。
但她微微蹙起眉。
傅玉庭用了你们。
果然,傅玉庭接着道:“你太冒失了,不该把如璘置于危险之中。”
来了来了,问责虽迟但到。
若是原身只怕会因为他不问青红皂白的偏袒而难受至极,但姜瑶不是那个被他一句话插爆肺管子的原身,她挑了挑眉:“她少胳膊了还是断腿了?”
傅玉庭一愣。
姜瑶从来没顶撞过他。
这令傅玉庭心底略为不虞,他皱了皱眉:“陛下喜怒无常,这次你们虽然运气好,但下次再无端触怒陛下就不是断腿胳膊的事,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谨慎一点,再冒冒失失的我也救不了你。”
嗯,还是为她好。
姜瑶勾起唇角。
这身体和她本身相貌七分相似,作为天地孕育的花灵,她生来清灵精致,在修真界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一颦一笑都惹人心醉神迷,更遑论是在人间。
傅玉庭见她笑了,神色也缓和下来,温声道:“宫中不比侯府,你万事都要小心,不要被有心之人拿住了话柄,常言伴君如伴虎,”他微微沉默了下,方才有些难为情开口:“陛下他更是如此,你以后要收敛一些性子,不要让我担心。”
傅玉庭关切地看着姜瑶,姜瑶能辨别出他眼中也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这种关切,出于养尊处优的世子偶然兴起的怜悯,面前是任何可怜的小猫小狗,他也会有一样的关切。
“我让你担心?”姜瑶讽刺道。她很少对人尖锐,但她很为原身为这对渣男贱女付出的一生不值,她道:“对侯府不怀好意的人,我替你们解决,方如磷不敢做任务,我帮她接下,你被大雪封在山里奄奄一息,我把你扒出来咬着牙背你下山……”她冷眼看着傅玉庭精彩纷呈的脸色,平静道:“我自觉没受你多少担心,但你们还能活得好好的却是我不顾性命换来的。”
傅玉庭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姜瑶的话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震惊之后,他沉着脸色:“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撒谎,那年大雪是如璘将我救出来的。”
姜瑶弯起唇角,杏眼如月牙,眼睛里却满是嘲讽:“方如磷的确也在,她看见封路的厚雪就等在了雪山外的村庄里,我背你出去时精疲力竭,把你交给她照顾。”
她凑近了一步,傅玉庭闻到她身上馥郁的玫瑰香,清甜花香之下,他嗅到一股清清冷冷的木质香。
姜瑶嗓音泠泠:“你不如问问她是在哪找到你的?”
傅玉庭眼瞳闪烁。他自雪山出来之后痴寻木香,为的是出雪山时他半醒半昏迷间鼻翼嗅到的清净香气。
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人是方如磷,但方如磷没有。
他甚至以为那是冰天雪地里他的错觉。
“你身上,”他顿了顿:“什么时候有了这股香味?”
姜瑶莫名其妙低头嗅了嗅自己:“两个时辰前,你们今天不还靠着玫瑰递给我消息?”
“不是玫瑰香,”傅玉庭艰涩道:“是草木香。”
他在姜瑶小时曾手把手教过她,但却没有闻到这股味。
姜瑶想了想:“你说的该不会是我往伤口上抹的草药味吧?”她看着傅玉庭像看有怪癖的人:“你喜欢的话我送几副给你。”
作为花灵,她敏锐嗅到了原身身上带的这股香气,多半是她常年敷药,身上染上了这股草药气。
傅玉庭楞住,慢慢的,他眼中流露出心疼:“你受过很多伤吗?”
姜瑶替原身抱完不平,对傅玉庭说一句都嫌多,并没有跟他叙旧的兴趣。她扫了一眼傅玉庭手中提着的药包:“还有事吗,没事先走了。”
“留步,”傅玉庭收敛了情绪:“父亲关心陛下,希望你能向他传达陛下的行踪。”
姜瑶了然。
傅玉庭不知道是真的光风霁月还是傻得透顶,他爹反心昭昭他还觉得他们一家忠良。
“还有吗?”姜瑶问。
傅玉庭点点头,将手中的药递给她:“这是父亲为陛下准备的滋补佳品,他担忧陛下龙体,希望你能代他多加照料。”
姜瑶掂了掂,分量很足,估计再来几次药死一个龙体很好的暴君没问题。
“还有吗?”姜瑶例行公事地问。
傅玉庭踟躇几番,姜瑶看他这神色应当是没有了,她转身欲走,傅玉庭着急叫住她:“等等。”
姜瑶有些不耐烦,回过头。月光之下,傅玉庭清俊的面庞上带着犹豫和红意,随后,他眼神一定,问道:“瑶瑶,陛下他对你好吗?”
姜瑶奇异地盯着他。
冷宫红墙之后,戚随阑微眯着眼,漆黑的眼瞳中尽是暴戾阴森。
“好得很,剥个荔枝都怕我划到了手,拆个头发都要亲自帮我拆。”姜瑶违心夸赞暴君道。
暴君虽然也有病,但眼前这傅玉庭她算看明白了,他对人的喜欢就是基于救命之恩上,原身无论对他多好他眼中只有方如璘,现在知道认错了人,立马抛下喜欢那么久的方如璘移情到她身上。
这个移情姜瑶是拒绝的,要让暴君知道她夜会傅玉庭还气氛暧昧,她和傅玉庭的头怕是被他割下来当球踢。
傅玉庭因为她的话脸色变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还没说场面话,姜瑶再接再厉违心道:“陛下耐心体贴,品貌非凡,能遇见他是我幸事,明日大典我请傅大人两盏薄酒,也算还了这些年傅大人的照料情谊。”
傅玉庭抿了抿唇,嘴角的笑意几乎坚持不下去。
她生疏的称呼和明日的大典真真切切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鸿沟。从前满眼只有他的少女,如今满心满意同他谈论起另一个男人,那个人还是他效忠的君王。
“这些年是我多亏了你,”傅玉庭苦涩一笑:“若你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我万死不辞。”
“倒是有一桩。”姜瑶看着傅玉庭,若有所思道:“少来见我就行。”
她是真的怕暴君逮住她私会傅玉庭当场发疯。
因她前半句亮起双眸的傅玉庭闻言失魂落魄,低低应了一声。
姜瑶重新戴上帷帽,消失在了冷宫中。
冷宫寒风习习,傅玉庭独自站在樟树下,他失神地望着天际那轮月亮,连风卷落的树叶落在他肩上也毫无察觉。
直到他听见细细碎碎枯叶残枝破碎的声音。
他回过头,暗金边绣龙玄袍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后,嘴角带着凉淡的笑意:“傅爱卿为何深夜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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