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归坐在车里, 看不见姜夫人出了马车,已是满脸泪痕,她走远了才回头看姜言归所在的马车一眼, 只能看这么一眼, 随即义无反顾扎进了人群里。
姜言归怕引人注目,不敢大声叫嚷,只能隔着马车窗,眼睁睁看着姜夫人走远,气得直捶打自己那双废腿。
驾车的马夫是楚家护院, 姜夫人是主子,他们不敢阻拦。
姜言归在马车中枯坐了片刻, 实在是心急如焚,堵在前方的马车已经开始慢慢向前挪动,他对马夫道“你去告诉大舅二舅,说我母亲回姜府拿钱去了。”
楚家一共四辆马车, 二老的马车在最前边,其次是楚二爷的, 他们的马车排在第三辆,最后边是楚大爷的马车。但为了避免官兵检查,他们的马车和城内一家富商混在了一起,出城的路引也是借用的那户富商的,拉人的拉货的混在一起, 瞧着有二十多辆。
楚大爷一家人坐在马车里,楚大爷打起车帘时正好看到姜夫人带着两个护卫离去的背影,他厌烦道“这要命的关头, 她带着人是要去哪儿”
他发妻刘氏瞥了一眼, 磕着瓜子道“许是见马车堵在路上, 想去买些路上吃的零嘴吧。”
楚大爷瞬间更心烦了些“这节骨眼还惦记着吃”
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对,他道“她从姜家回来时分文没带,哪来的钱”
刘氏白他一眼“你还真当家中二老不会偷偷给啊。”
一想起心肝儿偏到没边的楚家二老,楚大爷就一肚子火“他们把人惯得还不够么从小就做事就没个分寸,自己成家了,教出的孩子一个个叫什么东西要不是三弟插手管她那不肖女的事,我们今日何至于此”
刘氏也有一肚子不满“我也没见过谁家出嫁了的姑奶奶像你家这般的,姜家的放妻书一直没给,我瞧着二老将来还有意把家产也分给咱们这姑奶奶一份。姜家把咱们害得这般惨,敢情咱们还得帮别人养儿育女”
楚大爷没作声,但显然面上怒气更甚。
等姜言归那辆车的马夫过来告知姜夫人是回姜府时,刘氏直接出了一身冷汗“她疯了不成”
楚大爷坐立难安“你不是说她买零嘴去了么刚才拦下她还来得及,你说现在怎么办”
刘氏道“我也是瞎猜的,她自己要回去的,腿长在她身上,怎还怨上了我”
“你早上不提她嫁妆的事,她能冲动之下回去”
“楚庆平,我算是瞧明白了,平日说这个妹妹不好的全是你,真要出了什么事,你就全赖我头上来了是吧她那么大个人了,是没脑子么”
楚大爷那边还在吵闹不休,楚二爷听说此事,几乎是暴跳如雷“这个丧门星她想死又要拖着这一大家子人”
气归气,但楚二爷还是让小厮赶紧去寻辽南王派来接应他们的人。
马车周围站太多人会令人起疑,那些人都是分散站开的,偶尔有酒楼楼上坐着喝茶的食客,说不定就是盯着远处动静的暗哨,他们得时刻注意着皇宫和楚家那边的动静,靠近马车的则是楚家自己的护卫。
接应的头目得知姜夫人回了姜府,眉心几乎快拧成一个疙瘩,他点了一波人前去姜府接应,剩下的则按原计划出城。
姜家“死了”一位宫妃,如今姜家上下都还是一片缟素。
姜夫人发现姜家大门挂着白绸,还愣了一下,以为是姜尚书没了。
两个楚家的护卫这些日子跟她一样不得出府,也不知外边是个什么情况。
姜夫人不聪明,但还是有点脑子,不敢明目张胆从正门进去,绕到了后门。
她拍了门,开门的是府上的婆子,见到姜夫人很是吃了一惊“夫夫人您怎么回来了”
面对姜府的奴仆,姜夫人气焰还是在,她当即冷哼一声“怎么,本夫人回来不得”
婆子连连赔不是“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姜夫人没空跟她扳扯太多,见她穿着一身素衣,问“姜敬安死了”
婆子神色尴尬“不是,是宫里的惜嫔娘娘没了。”
姜夫人恨了那个庶长女十多年,但此刻闻她死讯,却只是恍惚了一下,心中并没有觉得有多欢喜。
当年楚家跟姜家说亲时,媒人说姜尚书家中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洁身自好得很。她曾在宴会上见过姜尚书一面,对方谦和有礼,才气斐然,她便欢欢喜喜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姜尚书少与她言语,大多时候都借口歇在书房。她虽觉得是丈夫有心疏离,但府上也没别的姨娘,他在书房的确是在用功读书,她便也压下了心中疑虑,只当他就是个冷淡的性子。
可就在她有孕那一年,姜尚书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婴,说是从前府上有个通房丫头,为了娶她才把人打发了,怎料那丫鬟有了身孕,在生产时去了,只留一个女婴。
姜夫人可算是知道姜尚书待她疏远是为何了,他心中原来早就有人了那时她年轻气盛,大着肚子都不管不顾跑回娘家去。
但木已成舟,她肚子里也有一个,还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把庶女认下了。
只不过姜尚书对两个女儿的态度可谓是天差地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在一双儿女出事后,姜尚书漠然的态度,终于是叫她看清了这人是怎样一副面孔。
姜敬安这人,大抵是没有心的。
不然到底是多冷硬的心肠,才能见着自己的亲身骨肉被那般对待还无动于衷。
她这辈子所有的福都在当姑娘时享完了,从她嫁人开始,就是一切错误的源头。
两个护卫武艺高强,姜夫人只带他们两个来,早做好了自己回不去的准备,只要他们能把她藏的银票都带出去就行。
楚家如今被逼到这一步,兄嫂都怨憎她和她的一对儿女,父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姜夫人知道自己这辈子,不管是为人子女,还是为人父母,做得都失败了些。
在楚家得知自己和女儿给楚家招来那么大祸端的时候,她就没脸再待下去了,只不过那时禁军封府,她出不去。这些日子兄嫂虽然时不时阴阳怪气几句,姜夫人心中难受却深知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便是到了西州又如何他们一家三口继续仰人鼻息过活么她的阿意被兄嫂埋怨嫌弃,老父老母天天为她们的事操心
一切总需要一个终结的时候。
姜夫人收起思绪。
她给了其中一人一个眼神,护卫立马一手刀砍晕了开门的婆子。
姜夫人带着他们快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她被关起来的那段时日,院子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搬走,手上掌管中馈的权也被夺了。
但她在姜家这么多年,还是有自己藏钱的地方。
上次杨妈妈来接她出府,那天时间紧急,她关心女儿方寸大乱,加上没想到一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压根没顾上拿银票。
姜夫人对姜家的地势很熟悉,这一路上尽量避开了人走的,但凡遇到个下人,也都被两个护卫敲晕。
姜夫人原先住的院子基本上已经闲置了,连个洒扫的下人都没有,她进了卧房,让两个护卫撬开地砖,从地洞里出一个锦盒来。
锦盒中全是当年姜夫人嫁妆里的银票,她的其他嫁妆如今都被锁在了姜家库房里,拿不出来了。但有了这些银票,姜夫人相信也能让自己一双儿女好生过活。
她让两个护卫把银票全藏到身上,两个护卫虽疑惑姜夫人为何让他们这般做,但时间紧也没多问,收好银票就偷偷摸摸往外走。
但她们之前打晕的下人,被路过的其他下人瞧见后,以为是府里进了贼,最终还是惊动了姜尚书。
新帝一连多日不上朝,姜尚书赋闲在家。
他得了下人的话,快步这边来,见到姜夫人眉头狠狠一皱,第一句话就是“你回来作甚”
姜夫人看着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男人,眼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悲喜,道“自是来讨一份和离书,拿回我的嫁妆”
楚家被禁军包围,姜夫人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姜尚书稍做思量,猜了个大概,喝道“你们楚家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务必要把言归给我送回来”
姜夫人被困楚家,他一直没写那封放妻书,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良知那一关。这十几年,他跟姜夫人虽是一对怨侣,但不可否认早些年楚家也曾在仕途上帮过他,他总不能落井下石。
可如今楚家要做的,是诛九族的大罪。
听他说起儿子,姜夫人想起姜言归的腿,心中便怒气难掩“言归是我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我不会再让他回姜家你扪心自问,他长这么大,你抱过他几次,又跟他好好说过几次话他如今一双腿变成了这样,又是拜谁所赐”
姜尚书怒喝“你们楚家想送死,别拉着我姜家只要姜言归一日还在我姜家族谱上,他若跟着楚家,楚家犯下的所有罪责都会牵连到我姜家,你心肠怎这般歹毒”
“我歹毒”姜夫人质问“姜敬安,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到底是谁歹毒自己亲生女儿被送去军营做妓,你不救她也就罢了,还不许我去救人对外宣称我疯了,把我锁在院子里论歹毒,谁及你啊”
这些陈年往事被翻出来,姜尚书面色不好看,他喝道
“我还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她若不生出那些恶毒心思,能摊上这样的事楚昌平那武夫若是没有偷偷去给她收尸,楚家会落到今日这番境地为了救那个不肖女,就要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搭上就你的女儿是你心头肉,横遭劫难的家族旁支他们就不用活了”
姜夫人只觉姜尚书这副嘴脸恶心又陌生,她呸了一声“我没读过几本书,尚且知道是君王不仁,枉你饱读诗书,却还在这里自欺欺人,我女儿固然有错,但也罪不至此你少给她泼污水”
她不愿再同姜尚书多说,道“和离书写给我,你若怕惹事上身,把言归言意都从姜家族谱上除名便是我今日离开,以后跟你姜家再无瓜葛”
姜尚书本还想说什么,却见一名小厮连滚带爬从屋外跑来“老爷不好了御林军围了全府,陛陛下亲自过来了”
姜尚书只觉双膝发软,姜夫人整个人也如遭雷击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整个家族的沉沦都在瞬息之间了,姜尚书看了姜夫人一眼,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做出了选择“和离书我写给你备纸笔”
尽管早就看清了这人的秉性,这一刻姜夫人还是觉出几分悲凉。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当了一辈子的深宅妇人,每天除了围着丈夫转,就是盼着儿子成才,女儿能嫁个好人家,这辈子做过最大的美梦,约莫就是自己当上了诰命夫人。
眼前的一切早超出了她的预料。
皇帝为什么会过来
楚家其他人是不是已经被捕了
自己是不是又自作聪明害了家人
姜夫人现在脑子都是木的,手脚冰凉,思考得很缓慢。
两个护卫是楚昌平留下的,对楚家很衷心,他们只是下人,被捕后应该是被发卖,只要他们机灵些,那些钱就还有机会送到自己关外女儿的手上。
想到这里,姜夫人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向他们说了什么,两个护卫面色沉痛。
姜尚书已经写好了和离书,甚至让人取来了族谱,把姜言归、姜言意的名字都划去。
看着那张被划掉名字的族谱,姜夫人不觉得难过,只是突然觉得,嫁给姜尚书的十几年,好似一场大梦,只不过现在梦醒了。
从此以后,她和一双儿女,跟眼前这个男人都没有半分瓜葛了。
姜尚书把和离书递给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神情,恍惚间他也是难过的,或者,是难堪多些。
他清高了这么多年,却在这样的关头,抛去了所有的礼义廉耻,只为最大限度保全家族。
姜夫人接过和离书,粗略看了一眼,便收入怀中了。
姜尚书对她道“走吧。”
他以为新帝是为楚家的事而来。
姜夫人走出几步,突然不管不顾寻了条道就跑,跟着姜尚书一同过来的护院们忙去追。
姜尚书气得七窍生烟“禁军包围了整个姜府,你以为你逃得掉”
周围护院少了大半,那两个楚家护卫趁乱分头就跑。
这便是姜夫人之前交代两个护卫的,如果能跑,就一定得逃出去,姜夫人故意做出逃跑的假象,本就是为了给他们制造机会。
她很快被府上的护院追上,姜尚书脸色阴沉“你现在是非要拉着整个姜家陪你楚家死么”
不等姜夫人搭话,垂花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嗓音
“陛下驾到”
姜尚书大惊失色,忙跪下相迎“微臣参加陛下。”
“姜爱卿可叫朕一番好等。”新帝眼中阴云密布“朕还以为爱卿畏罪潜逃了呢”
姜尚书叩首道“臣对陛下的衷心,日月可鉴今日楚氏女上门来,只为求和离书一封,拿回嫁妆,臣已将人扣下,听凭陛下发落。”
他手死死抠在地上,若不是为了整个家族,他也不愿做这样的小人。
新帝这才看见被两个婆子按住的姜夫人,姜夫人这一身穿得是在是素净,若不是姜尚书说,他几乎都认不出这是堂堂三品大员的夫人。
他眸子一眯“楚家不是被禁军看守着的么,她如何在此处”
这句话让姜夫人和姜尚书皆是一惊。
新帝并不知楚家举家出逃一事
“楚家倒是也给了朕一份惊喜”新帝目光阴狠。
姜夫人听到这话,原本无神的目光却瞬间坚定了起来。
只要那些银票送出去,她一双儿女都可以生活得很好,她给家族带来这么大的祸端,她也早没脸在那个家待下去,只盼着她死了,兄嫂没那般怨恨,她一双儿女能过得好些。
姜夫人心中半点畏惧也没有了,她骂道“狗皇帝人在做天在看,你昏庸无道你的龙位迟早得被人夺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从来没人胆敢如此辱骂一朝帝王。
压着姜夫人的两个婆子也在惊骇之下松了几分力道,姜夫人猛地挣脱她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头撞在了假山石上。
“拦下她”
然而为时已晚,姜夫人撞了个头破血流。
“陛下有两名贼子出逃,一名死于禁军手中,一名被接应逃跑了”一名禁军在此时匆匆跑进院内禀报道。
鲜血模糊了视线,听到有一人逃了出去,姜夫人弯了弯了嘴角,安详闭上了眼。
倒地时溅起的雪末落在身上似乎一点也不冷,恍惚间她只是十五岁那年在雪地里贪玩跌了一跤。
爹娘又要责骂她没个女儿家的样子了,不过还有三哥会替她求情的。
这一辈子好似一场大梦,醒了睡,睡了醒,她已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
她也不想分清了,且睡过去吧。
恍惚间有人在唤她“楚四”,那是她当姑娘时的小名,她循着那声音追了上去,越走越远
西州。
姜言意正在做早膳,砂锅里的香菇鸡肉粥已经熬得又香又浓,她一边拿碗盛粥一边喊在院外扫雪的秋葵“秋葵,吃饭了。”
秋葵很快蹬蹬蹬跑进屋,姜言意把盛好粥的碗递给她,“再给我递个碗。”
秋葵从橱柜里拿了一个碗递过去。
交接的时候,她放手太早,姜言意没接住,“哐当”一声脆响,如意纹瓷釉的瓷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姜言意皱了皱眉,秋葵则有些无措“对不起,花花,我以为你已经拿稳了。”
“没事,碎碎平安。”姜言意蹲下身去准备把盘子的碎片捡起来,指尖却被碎瓷扎出一个大口子,瞬间溢出了殷红的血珠,其中一滴落在白瓷碎片上,触目惊心。
老一辈都说大清早摔碎东西不吉利,姜言意虽不迷信这些,可心头还是莫名地不安。
楚昌平回京已经好几天了,封朔去了西州大营后就没了消息,她担心京城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担心封朔的伤。
只盼着这不是什么预兆才好。
忧心忡忡又过了四五日,新买的宅子姜言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终于等来了楚昌平接楚家人抵达西州的消息。
楚昌平的亲信一过来传话,她扔下店里的事务,带上事先买好的礼品,匆匆赶去了新宅。
路上她问赶车的亲信姜夫人和姜言归如何了,亲信一时间似乎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只道“表小姐您去了就知道了。”
姜言意从他这话里听出些许不妙来。
等到了新宅,她一进院子就正好碰见从前厅出来的楚昌平,比起去京城前,楚昌平似乎清减了不少,两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下去了,两鬓有了明显的白发。
“舅舅。”姜言意唤他。
“哎。”楚昌平应了声,又道“你外祖母和外祖父他们都在里面,进去看看他们吧。”
姜言意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问“舅舅,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楚昌平摇摇头,却没忍住红了眼眶,他说“你娘,没了。”
姜言意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有原身的记忆,但还没来得及跟姜夫人建立起感情羁绊。
论悲伤,她跟姜夫人还面都没见过,谈不上有多悲伤。可心口还是闷得慌,这是属于这具身体听到至亲离世本能的反应。
楚昌平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想哭就在这里哭吧,进屋后就别哭了,这一路你外祖母眼泪就没停过,昏厥了好几次,她年纪大了,伤心不得了。”
姜言意点点头,楚昌平离去后,她一个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进屋。
她脚步声轻,进去又刚好站在玄关处,屋子里一时间竟没人发现她。
楚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一个中年美妇人正在伺候她用药,周围还围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
姜言意认得那妇人就是楚大爷的发妻刘氏,旁边的三个姑娘,面相跟刘氏肖似的两个便是大房的姑娘,瞧着年纪小些的那个是二房的。
“母亲,您再喝一口吧,不吃东西怎么成”刘氏温声劝慰。
楚老夫人扭过脸,眼角又滑下泪来“我吃不下,我跟我那可怜的萍儿一道去了算了。”
“你们这些当兄嫂的,怎么就容不下她,若不是你们天天给她脸色看,说个话也夹枪带棒的,她何苦为了拿银子回姜府去,白白送了性命”
坐在一旁的楚大爷一听她说起这些,不免动怒“母亲,这屎盆子你可别往儿子头上扣从小到大,她给家里惹的祸端还不够吗要不是您和三弟一直惯着她,她至于为人母了还行事没个分寸教出的儿女也是一个比一个能闯祸咱们举家灰头土脸迁到西州这来是拜谁所赐您别忘了”
“你逆子”楚老夫人气得心窝子疼。
楚大爷发作完就怒气冲冲往外走,在玄关处撞见姜言意,脚步顿了顿,一句话没说,越过她便出去了。
也是这时,屋子的人才发现姜言意站在那里。
刘氏正帮楚老夫人顺心口,瞧见姜言意,神色有些尴尬,但很快就笑开“阿意来了,你别听你大舅胡说,他平日里就是个浑人。”
楚老夫人一听姜言意在,忙抬眼往这边看来,看见姜言意时,瞬间又哭成了个泪人“阿意,快到外祖母这里来。”
姜言意上前,楚老夫人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你娘命苦啊,她心心念念盼着来见你,结果还是没见着”
刘氏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劝道“母亲,快别哭了,您哭了一路,再哭下去眼睛得坏了。”
姜言意不知如何安慰楚老夫人,但这一刻被楚老夫人的情绪所感染,她是真的觉得心里难过,眼眶渐渐有些湿润“外祖母。”
她一哭,楚老夫人反倒慌了“阿意不哭,阿意还有外祖母,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姐弟两,除非是外祖母两脚一蹬也随你母亲去了。”
一旁的刘氏听楚老夫人这般说,眼中闪过一抹不快。
她见楚老夫人没再落泪,便把手上的羹汤递给姜言意“母亲不肯吃东西,你好生劝她吃些吧。”
姜言意点头“我省得,大舅母。”
刘氏知道楚老夫人必然想跟姜言意单独说话,她道“母亲,儿媳就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您差人叫我一声。”
楚老夫人似乎还在气头上,没有搭理她。
刘氏神色一僵,她走后,她的两个女儿和楚二爷的独女楚嘉宝便也跟着出去,只不过楚嘉宝似乎对姜言意敌意颇大,走前还恨恨瞪了她一眼。
姜言意察觉到了,但没做声。
等房间里只剩祖孙二人,楚老夫人又忍不住泪水涟涟“你娘糊涂啊,老大老二再挤兑她又如何,只要我还立着,楚家还能少了你们娘三的筷子不成,她这是何苦啊”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她这是要我活活难过死啊”
“外祖母,莫要再想这些了。”姜言意深吸一口气掩下心中那阵涩意,舀了一勺汤喂给楚老夫人“您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我和言归都还指望着您长命百岁。”
楚老夫人用绢帕掩了掩眼角拭泪“吃,怎么不吃,我还得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姐弟二人。我是想起那狠心的萍丫头这心口就跟刀子在割一样”
姜言意连哄带骗,可算是让楚老夫人喝下了那碗羹汤,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早就疲乏不堪了,姜言意哄老人家睡着了才离开。
走出院子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大悲莫过于此。
路过原本给姜夫人准备的院子时,瞧见里面空荡荡的,姜言意心头有些重,却也只能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想起那个还未正式见面的弟弟,姜言意去了隔壁院子。
姜言归腿不能下地,他坐在床上,两眼空空望着前方,肤色是一种病弱的苍白,精致的眉眼间死气沉沉。
屋子里伺候的是从京城楚家跟过来的护卫,这一路上约莫是一直伺候姜言归的,如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端茶倒水时发出的声音都极其微小。
姜言意进门时,护卫唤了声“表小姐”,就躬身退下了。
姜言意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看着躺在床上那个心如死灰的少年,心中颇不是滋味“言归。”
姜言归眼珠这才动了动,他看过来,双目黑漆漆的,却半分神采没有“阿姐。”
姜言意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我们没有娘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滑落一道水痕,又快又急。
姜言意俯身抱住了这个半大少年“别哭,娘一直都在的,她在天上。”
姜言归从怀里拿出一把银票,一双漆黑却无神的眼睛里不断滑落水泽“这是娘用命去换回来的”
那日跟着姜夫人去姜家的楚家护卫,只回来了一个,带回了这些银票。
逼近的禁军,铺天盖地的箭雨,那具被禁军架起的冰冷尸体,震天的杀吼,逐渐合上的城门那天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数个晚上折磨他的噩梦。
姜言归痛苦闭上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他不是个废人就好了,这样母亲就不会为了钱发愁,不会折回姜府,不会死在禁军手上
他喃喃道“该死的人是我,我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该死的明明是我啊”
他这副癫狂失神的样子看得姜言意又心疼又难过,狠心给了他一巴掌。
姜言归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姜言意道“你给我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你死了有什么用能把母亲换回来吗还是能让害死母亲的人抵命”
“阿姐,我好恨好恨”姜言归终于崩溃大哭起来,拳头捏得死死的,指甲陷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有那样一个父亲
那天回来的护卫说,他母亲本可以回来的,是被姜尚书拖住了
他真的好恨呐
姜言意看着他撕心裂肺大哭,她自己眼角沁出泪的时候,她抬手抹去,望了望天道“恨就得更加好好活着啊,你把自己弄得越不堪,那些想毁掉你的人就越高兴。活着,该报的仇才有机会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知,就是她今日这话,让眼前的少年在将来用尽诡计,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离开楚家新宅后,姜言意没有急着回店里。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她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漫无目的走着。
路过一户关紧店门的人家檐下的时候,她突然不想走了,就在人家店门口的台阶处坐下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漫天飞雪出神。
“你想冻病么”
姜言意不知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被人一把拉起来裹进一个温暖怀抱的时候,闻到熟悉的皂角味,她突然鼻头发酸,不知怎么就落下来泪。
封朔感觉到她肩膀在颤抖,他轻抚她后背,沉默片刻后道“对不起。”
他一收到消息,就知大事不妙,从西州大营赶了过来。
他的人若是当时部署更严密一些,没有只让楚家的护卫在近处看守马车,或许姜夫人就没有机会离开马车。
面对他的道歉,姜言意摇头,眼泪却没停下来。
这些眼泪里,有多少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情绪,又有多少是属于她的悲伤,她分不清。
只是听到楚老夫人和大舅说的那些话,她似乎能明白姜夫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楚大爷和楚二爷到现在都还在怪她,觉得是她给楚家招来了这些祸端,姜夫人天天夹在父母和兄嫂们中间,估计也是自责的。她或许一早就打算,用自己的死,换娘家兄嫂释然,同时也换来楚家二老对她和姜言归的绝对的偏心和疼爱。
姜夫人还在,楚家人帮他们,就只是情分。姜夫人不在了,她和姜言归就孤苦无依,不管是楚昌平还是楚家二老,念在死去的姜夫人的份上,都只会无尽地补偿他们。
姜夫人自私了一辈子,所有的无私,都留给了儿女。
可她却不知道,她真正的女儿早死了,如今在这具躯壳里的,只是一个异世孤魂,姜言意觉得愧疚。
她哭得直抽噎,封朔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别哭。”他不会安慰人,风雪浸骨寒,这句不像安慰的话却已用尽了他毕生的温柔。
他活了二十余载,到今天才知道,原来看一个人哭,心口真的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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