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惜瞳孔颤抖了一下, 咬了下唇道“陛下怎突然这般问。”
封时衍突然睁开眼,他过分消瘦,以至于眼窝有些凹陷, 死死盯住一个人的时候, 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眼底是浓浓的嘲意“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明黄的锦被从他身上滑落, 同样明黄的绸制寝衣穿在他身上, 衣服底下却空落落的, 似乎只剩一副骨架,他费力抬起自己一只手。
因为枯瘦得厉害, 倒显得他五指格外纤长,手背的皮皱巴巴贴着手骨,丝毫看不出那是一双曾经能挽弓能持剑的手。
“朕这辈子,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嗤笑“朕毒药都准备好了,却还日日喝那些汤药苟延残喘, 只是想着能多看你一日是一日”
“哪知最盼着朕死的是你, 前朝公主。”封时衍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眼尾一片猩红。
“看着朕被蛇毒折磨成这样, 觉着如何可满意”他试图挪动自己的身体靠近她, 眼底有恨意也有悲恸“你若有心,哪怕是块石头,朕也该给你捂热了。”
“姜言惜,你常骂朕没有心,真正没有心的人, 是你吧”他眼底嘲意更甚“你该直接给我一刀的, 那样反而痛快些”
姜言惜从他叫出“前朝公主”那几个字时, 手脚就凉了下来, 耳中嗡嗡作响,后面封朔又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清。
只在封时衍试图起身靠近她,却又因体力不支倒在榻上,却还要爬向她时,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她看着封时衍,张大嘴想哭却又发不出声来,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床榻离地面有一截高度,封时衍大半个身体探出龙榻,身体重心不稳滚落在地,身上没多少皮肉包裹的骨头摔在地上,关节处传来的刺痛却不敌心上的痛分毫。
他冲着姜言惜笑,破碎的眸光里满是偏执“朕多喜欢你啊,你要天上的星辰朕都摘给你”
“朕这辈子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没有对不起过你”
说到后面,他嘴里已经开始溢血“姜言惜,你好狠的心”
姜言惜不敢靠近他,只崩溃大哭“你要我如何我父母死于你父亲之手,你封家的皇位也是从前朝夺来的我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我生来除了报仇,还有旁的路可走吗”
“没有我这辈子都跟皮影戏里的提线木偶一样,从来没有哪一样是我能选择的”
“被当做妾生女,被主母苛待,被家中嫡系欺辱,我以为自己能反抗时,却得知这身份根本就是假的这十几年的委屈连恨都没资格去恨老天爷把所有的不公都留给我了所恨之人不能恨,所爱之人不能爱,你告诉我,这辈子我能如何”
把一切都说开,姜言惜反而不害怕那个结局了。
她眼底水泽未干,眸子里却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封时衍,我们从相识起,就错了。”
如果没有这些纠葛,哪怕后来知道他是仇人,杀他或被他杀,都不会这般痛苦。
“嗬,”封时衍带血的嘴角高高勾起,眼底似有泪光闪现。
他从有记忆起就没哭过,东宫之主不好当,何况他只是太子遗孤,这些年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
宫里出生的人,哪个不会演戏
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深思熟虑后才展现出来的。
权术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所谓光明磊落。
堆在皇位最底下的那层白骨,就是在权术中还妄想磊落的傻子。
谁的心眼更多,手段更狠,谁才能爬得更高。
在遇见姜言惜之前,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他也以为自己会永远铁石心肠。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是蚀骨毒,而他已经病入膏肓。
封时衍眼底充血,眼白部分也密密麻麻布满了血丝,一片猩红。
他不知是哪来是力气,扶着高几踉跄着站了起来,拔出挂在龙床前的龙泉剑,雪亮的剑锋直指姜言惜脖子,嗓音嘶哑“确实错了,我早该杀了你。”
他自卧病在床起,就没再束过发,眼下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周身,有的还沾上了他吐出的鲜血,脸色青白,眼神狠佞又疯狂。
他藏在广袖下的另一只手,掌心早已被抓得鲜血淋漓,甚至有鲜血顺着他紧握的指节缝隙里溢出,滴在青黑地砖上。
姜言惜被他这般模样吓到,眼泪横流,下意识用双手撑着往后退。
封时衍拿剑的手在抖,眼底一片万念俱灰,他用剑尖挑起姜言惜下颚。
“姜言惜,你爱过我吗”
声线嘶哑又颤抖,仿佛是在哭。
封时衍怎么会哭呢
那个杀人如麻的暴君。
有一瞬间姜言惜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可笑得紧,但抬眼看到封时衍猩红的眸子里也溢出水泽时,心口确实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原来封时衍也会哭。
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软肋,除了她。
姜言惜只觉心口窒痛得厉害,那股痛意一直蔓延到嗓子眼,像是把血肉活生生给撕裂了,让她泪水流得更凶,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没有。”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走到这一步,再说爱,未免可笑。
不是所有情愫,都需要一个名字的。
封时衍拿剑的手抖得厉害,他有些偏执地笑开“你骗我,你说过,下辈子,要和我好好地在一起。”
姜言惜哽咽着,也努力冲他笑“封时衍,你也知道我是在骗你。”
这话无异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封时衍眼底闪过一抹狠决,“从来没有人,敢愚弄朕至此”
手中的剑扬起再用力挥下时,姜言惜下意识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她的玳瑁头面直接被这一剑削掉在地,连带一缕碎发也被削掉,长发没了束缚,凌乱披散下来。
姜言意整个人都发着抖,她再次睁开眼时,眼泪簌簌直掉,这次不是来源于悲伤,而是身体本能的恐惧。
封时衍手中还握着龙泉剑,将脸冷硬偏向一边,薄唇冷冷吐出几个字“滚,永远别叫朕再看到你”
从养心殿出来时,姜言惜整个大脑都还是空白的。
封时衍知道她的身份,必然也知道她们今晚出逃的计划。
现在却放她离去
姜言惜回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用手捂着嘴,眼泪肆意疯涌,痛得撕心裂肺,却连一声哽咽也发不出。
沿途碰到她的宫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来,不知她是遭遇了何事才这副狼狈模样,神色各异。
在姜言惜离开殿门后,封时衍就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拄着剑跪倒在地,嘴里不断呕出鲜血,他带血的手捡起姜言惜被削断的那一缕发,死死攥进掌心,按在胸腔的位置,比哭声还难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死气沉沉的寝殿。
出宫虽比原计划晚了一个时辰,但姜言惜还是扮做小太监跟着前朝旧部一同往宫门处走去,她一双眼红肿得厉害,铺了多少层粉都盖不住满脸的狼狈和憔悴。
带头的太监在宫门处给守卫看了令牌,又塞给一个鼓鼓的荷包,守卫敷衍地看了一下太监人数,做出了个放行的手势。
宫里的泔水桶每日都是这几个时辰送往宫外。
扮成太监的前朝旧部正准备出宫,身后却传来一声沉喝“站住。”
大长公主一身翠羽宫装疾步往这边走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落在那队出宫太监身上的目光,恍若一把尖刀。
“参见大长公主。”守卫一见是大长公主,赶紧行礼。
封时衍已数月不成上朝,朝堂和宫里的事情都是大长公主一手代劳,守卫们自然不敢得罪大长公主。
“把这些人给本公主通通押进天牢”若是眼神能杀人,大长公主怕是已将这些人千刀万剐过一遍了。
前朝旧部个个心头一凛,会武的已经不动声色摸向藏在身上的武器。
守卫不知大长公主何故对这队运送泔水的太监大动肝火,但还是准备听命行事。
一场打斗一触即发时,禁军统领带着人匆匆赶来,冲着大长公主抱拳道“大长公主,陛下方才咳血了,您快去养心殿看看”
大长公主知道封时衍的身体差不多已经油尽灯枯,她看了扮做太监混在人群里的姜言惜一眼,眼底杀意凛然“那就劳烦肖统领将这群贱奴亲自押去天牢”
从知道姜言惜是前朝公主,前朝旧部又策划了给封时衍下毒的那一刻起,她把姜言惜凌迟的心都有了。
姜言惜被大长公主那个眼神看得直发抖,低下头不敢再往那边看,心底对大长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却也是恐惧的。
她自然知晓大长公主有多恨她。
禁军统领得了大长公主的吩咐,抱拳应是。
大长公主却并未即刻前往养心殿,而是一步步走到姜言惜跟前,手狠狠掐着姜言惜的双颊让她被迫抬起头来,精心保养的尖锐长指甲几乎要扎破姜言惜的脸。
跟在姜言惜边上的几个前朝旧部打算动手劫持大长公主,刀都还没,就被大长公主的侍卫一剑砍了脑袋。
在场所有人都低呼一声,就连见惯了杀伐的禁军骤然看到骨碌碌滚落在地的人头,心中不免也有些发怵。
大长公主和姜言惜就站在边上,喷出来的血溅到她们衣裙上,就连脸上也沾了些血渍。
姜言惜眼底只剩惊恐,大长公主眸子里却只有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的狠佞。
“前朝昏君在位时做的那些畜生事,也配尔等余孽叫嚣着复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如今落到了本公主手中,衍儿被蛇毒折磨受的那些苦,本公主都会加倍奉还到你们身上”
她收回手时,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帕子细细擦了一边手,仿佛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姜言惜肤色如牛乳,脸上几个被指甲掐出来的红印子格外瞩目。
看着大长公主扬长而去的背影,她整个人抖得几乎快站不住。
大长公主赶去养心殿时,太医们已经离去,封时衍没躺在龙床上,而是罕见地坐在龙案后边。
他气色比起之前明显更差了些,但无论何时,只要他坐在这张龙案后,脊背都挺得笔直。
龙案上铺着大宣朝的山河舆图,封时衍一边看,一边又用瘦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细细描摹着什么,另一只手这掩在唇边,咳得撕心裂肺。
大长公主看着他在几排巨烛下的身影,没忍住红了眼眶。
那个背影,大长公主不记得是更像她早逝的兄长多一些,还是像年轻时的先皇多一些。
封时衍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老成,长大后性情酷似先皇,这也是先皇那般宠爱他的原因之一。
封时衍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左右伺候的人又被他屏退了,在他又一次咳出血后,大长公主才回过神慌忙上前扶住他,对着殿外大呼“来人,快传御医”
封时衍这才发现大长公主已在殿内,他看着被自己咳出的血染红的山河舆图,笑道“姑姑,你看,多好的河山。”
大长公主强忍着泪水终是夺眶而出“衍儿”
封时衍眼底有些许落寞“朕这辈子,落得这样一个结局,百年后怕是都得叫人耻笑。”
“我早就说过,那就是一个祸害她害你至此,你竟还要放她出宫,衍儿,你究竟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大长公主痛心疾首道。
封时衍道“我从祖父手里接过了皇位,自也该替祖父受这些报应。”
大长公主落泪不语,当年先皇反前朝,屠尽了前朝皇室。
都说一报还一报,话虽如此,当这所谓的报应当真落在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上时,个中滋味,还是不可言说。
封时衍缓缓抬起头,看着大长公主道“朕在这世上,就姑姑一个亲人了,朕去了,还是希望姑姑好好的。”
“淮王一脉无甚根基,虽好掌控,但淮王世子登基后,整个朝堂君不君,臣不臣,只怕也平静不了多久。皇叔那边到了这一步,势必也不会低头。”
“朕一直都忌惮皇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江山,唯有落到他手中,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最后这一场较量,是朕与他之间的,与其等朕败了姑姑沦为阶下囚,姑姑现在倒戈皇叔,将来在这皇城里,才能荣华依旧。”
他把一早拟好的诏书拿给大长公主,苦笑“姑姑,朕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封诏书里,是把云州赐予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若带着云州向封朔投诚,天下大定之后,她的风光比起现在只会更甚。
大长公主拿着诏书泣不成声“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封时衍却看着她道“姑姑,楚昌平离京的事,我都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事挑明了说。
大长公主眼底全是愧疚,多少话堵在喉头,最后只说出一句“对不起,衍儿”
封时衍神色平静得出奇“您去寻他吧,剩下的局,朕陪皇叔走完。”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拿起诏书在烛火上点燃,扔到了地上,似乎把曾经的妄念和不甘都一并烧为了灰烬“这王朝尚在一日,我便一日还是陛下您亲封的靖国大长公主。当年陛下登基时我站在您身后,如今,我自也还站在陛下身后。”
诏书燃烬,玉阶下只剩一片湮灰。
她道“从一开始就没走到一起的人,往后也走不到一起的。衍儿,姑姑这辈子,只会对不起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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