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娉婷扭头唤了声:“映月。”
映月一个激灵,噗通一下,跪地叉手道:“奴……在。”
“……”孟娉婷捏了捏了眉心。
她前世自视甚高,总以为自己背后有沈齐佑撑腰,就与旁人不同,行事未免张扬狂傲了些,素日里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尤其成为长安第一都知之后,手里有了管辖诸妓之权,越发地眼高于顶,对人甚为严苛,坊里除了几个名妓不服她,其他诸妓奴婢们没有不惧她的。
据说她走后,坊中姐妹无不拍手叫好的。
“起来吧,以前是我气性大,以后无需跪我。”
映月听孟娉婷这么一说,顿时急的眼泪珠子滚将了下来:“可是奴婢又做错了什么事,惹娘子嫌了?”她膝行几步来到孟娉婷脚下,拉住孟娉婷的手央求道,“求娘子不要赶奴婢走,不然金妈妈一定会把奴婢发卖到北曲里去的。”
平康坊妓家云集,主要集中在北、中、南三曲里,三曲中以中曲南曲贵之,住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名妓,而北曲则贱之,多是些无名无姓,甚至连身份都没有的下贱之妓,去光顾他们的恩客也都是乱七八糟的三教九流之辈,去了那里面的娼妓几乎没有善终的。
孟娉婷没料到映月竟会想岔了,以为她要赶她走。
她垂眸看了一会儿映月,并不急着让映月起来,而是娥眉轻挑,语气不辨喜怒地说:“你想留在我身边?”
“求娘子成全。”映月重重磕了一头。
“你不想走也可以,去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你就继续留在我身边。”
她当都知前,身边并无伏侍的侍女,映月是她当上都知后,金妈妈拨给她的,才来她身边没多久,对她虽然惧,但也敬。
前世,沈烬温替她赎了身之后,她就再也未见过映月,毕竟跟的不久,也不知道映月到底忠不忠心,但眼下她出不了门,也无旁人可信,只能先在映月身上赌一把了。
映月松了一口气,忙正色道:“都知娘子尽管吩咐。”
孟娉婷从书案上取了纸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名字,折好交给映月。
“我昨夜失了寝,头有些痛,你去南曲的李记医馆帮我把这上面的两样药买了来,我有急用。记住,别让旁人发现了,此事若你办好了,以后我定不会亏待你。”
映月立即正色,叉手应喏,忙将叠纸收好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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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春苑是平康坊里头规模数一数二的大妓家,坐落在平康坊中曲左边第三家,前厅后院,亭台楼阁,曲曲折折,繁复重重,头次进来的恩客若是无人引领,很容易迷了方向。
武陵春苑的大堂是素日里苑里的姑娘们登台献艺的地方,二层天井建筑,楼下敞轩大而宽广,二楼则是垂帘小隔间,坐的都是是些不愿露面的贵客们。
孟娉婷掩在屏风后面,向二楼右三间偷瞄了一眼,只见竹帘低垂,隐约能看见两个身影隔着几案席地而坐在对饮,其中一人腰上挂着金鱼袋,应该是沈烬温无疑了。
孟娉婷垂眸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理了理脸上的蒙面纱。
做都知前,她一直深藏在武陵春苑里学艺,从未在外露过面。
当了都知后,因她名声大噪,那些风流才子,富贵公子哥们都慕名前来拜会她,她也只是蒙面而出,一来增加神秘感,二来,为今日梳弄造势——
因武陵春苑对外一直言:梳弄日便是孟都知露真容时。
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伎俩,果然让孟娉婷更加声名远播。
楼下人声鼎沸,都在嚷嚷着金妈妈快请孟都知出场,金妈妈再三卖关子,在将群客的期待吊到最高时,这才向后方拍了三下掌。
但听一阵急鼓起,宣告着主角要出场了,群客瞬间安静了下来。
丝竹声起,一袭石榴红底泥金撒花舞裙的孟娉婷,踏着如流水行云般的舞步飘上了场,宽大的水袖半遮面,旋即飞扬了出去,宛如惊鸿起。
台下顿时有人惊呼:“是霓裳惊鸿舞!”
霓裳惊鸿舞是孟娉婷的拿手绝艺,也是她的成名之作,都知大比上,她就是靠着此舞惊艳长安的。
台上美人儿舞姿轻盈,身形窈窕,水袖招展,裙裾翩然,宛如嫦娥奔月起;媚眼如丝,轻转勾人,再转勾心,宾客们当即如痴如醉。
舞跳至一半,宾客们就开始急吼吼地喊:“给孟都知上缠头咯。”
立时,各家仆从抱着一匹匹绢帛垒在台沿上,铜钱更是如雨下,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台沿上,这就相当于赏钱了。
不一时,缠头堆积如小山,挡住了宾客们的视线,有宾客都从坐席上站了起来,急躁躁地翘首相望。
金妈妈忙乐哈哈地让护院们赶紧把绢帛和铜钱收到后方去腾挪地方。
沈齐佑承诺过她,孟娉婷梳弄之金皆归武陵春苑所有。
不得不说,这长安第一都知,果然不同凡响,若不是孟娉婷是贵人的棋子,她还真想将孟娉婷这颗摇钱树据为己有。
眼瞅着舞曲接近尾声,跳的正酣的孟娉婷玉足落地时,忽地一个不稳,摔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脸上的蒙面纱也被她无意间扯了下来,露出了真容。
金妈妈一见,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台下全场瞬间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中。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嘭地——
一声巨响!
茶盏被人用力地摔碎在地上,惊炸全场。
旋即,有人拍案而起,怒吼道:“长安第一都知竟然是个丑八怪,直娘贼,耍本公子玩呢!”
“金妈妈,究竟怎么回事?这个丑八怪不会是冒充孟都知的吧,怎会丑的这般……恶心!这都知肯定是假的,你快些将真的孟都知叫出来,不然小爷砸你的台子!”
“是呀,这也太丑了吧,这样的人能做都知,打死我都不信……”
“一定是武陵春苑把真的都知藏起来了,找了个假的出来骗我们的缠头,快把真的孟都知交出来……”
台下群客骚动,纷纷指着台上的孟娉婷骂骂咧咧地大喊着。
孟娉婷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双水眸满是怯意,似是吓得不轻。
然而,趁着扭头之际,她却故意将脸对向了二楼右三间。
这下应该看的够清楚了吧,她就不信如今这张脸吓不走沈烬温。
谁知,沈烬温没吓到,仙游王沈隽倒是吓得够呛,刚饮下的一口茶噗地一声吐在了地上,还被茶水呛了两口。
缓过来后,沈隽忙拿起席面上的折扇甩开快速地扇了扇,一面冲对面的人心有余悸道:“毛骨悚然,简直毛骨悚然,我今日恐怕要失寝了,六弟,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沈烬温缓缓撤回目光,端着莲花托底白釉茶盏慢悠悠地晃了晃,低头抿了一口,才道:“且再等等看。”
沈隽一听,惊道:“啊?这你还看得下去呀?晚膳不想吃了吧?”
沈烬温只管低头吃茶。
沈隽无可奈何,一偏头,见台上的孟娉婷还在时不时地往这边“送秋波”,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忙将折扇挡在脸侧,眼不见为净。
金妈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台上拽起孟娉婷用身体挡住她,瞅着她的脸焦急地问:“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孟娉婷也是一脸茫然地摸向自己的脸颊,纤细的双手欲碰不敢碰的,满是慌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我上完妆后,就觉得脸皮有些痒,妈妈,我的脸怎么了,变成什么样了?”
原本一张绝世美人脸不知何故,从眼睑往下竟然全部红肿了起来,肿如猪头,甚是吓人,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长安都知,只要你席纠做的好,能说会道,能通琴棋书画,哪怕相貌平平都无所谓,但相貌平平不等于不堪入目,貌丑无比。
之前孟都知给人的期待有多大,现在给人的失望与愤怒就有多大,台下的人开始烦躁地踹案摔盏来发泄着不满。
金妈妈只好上前抖着丝绢喊道:“客们息怒,孟都知的脸原本不是这样子的,许是误擦了什么东西所致,客们稍安勿躁,待奴家查明原因,定会给客们一个交代,今日梳弄就此作罢,改日再举行。”
立马有人喊:“凭什么作罢?小爷上了缠头,今日必要孟都知暖被的。”
金妈妈一瞧,此人乃兵部尚书之子,许有进,平康坊常客,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金妈妈忙赔笑道:“孟都知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梳弄吧,许公的缠头奴家即刻命人奉还。”
许有进一脚踩在面前的矮足案上,身体前倾,色眯眯地搓着手道:“缠头既已送出,焉有取回之理,老子不介意孟都知是个丑八怪,上了床,吹了灯,大不了再把脸蒙上,照样能上。”说着,他高高地举起右手,张开五指,喊道,“小爷愿出五百钱求其元。”
五百钱求其元,连北曲里头的低等娼妓初夜都能卖到两缗,许有进竟然只出五百钱买孟娉婷的初夜,分明是在找茬。
可今日对外宣的本来就是孟娉婷的梳弄之日,虽说是为了引沈烬温上钩,但若是沈烬温不上钩,也不能阻止其他人竞买孟娉婷的初夜。
这就好比你把货品摆上了台面,焉有只让这个人买,不让另一个人买之礼。
本是万无一失的计策,没想到会出此变故,金妈妈的脸顿时黑了。
此时此刻,孟娉婷的胸口也是急突突跳了起来。
拜沈齐佑所赐,孟娉婷前世替沈齐佑掌管过无月楼,从里得知许多后院里用来尔虞我诈的阴私之物。
——其中有一样药膏,擦在脸上能使人脸迅速红肿变形,不能识其本貌,但不会伤及肌肤,十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消肿,却会留下如胎记一般的红斑,只消再等六七日,便可彻底恢复原貌。
她让映月去李记医馆买的两味药就是专门调制那种神奇药膏用的。
原只是为了吓走沈烬温,再逼金妈妈取消梳弄之事,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用来计划先逃离武陵春苑,再慢慢复仇。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许有进竟想用贱价买走她的初夜,若是金妈妈一松口,这事可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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