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深夜惊雷过后,漂泊大雨倾泻而下,芭蕉扇被打得伏倒在地,无力起身。
少年立在窗边看了许久,闪电映照出他惨白的脸颊,浓密的长睫承载了密密水汽,稍微一颤,便成珠滚滚滑落。
这是雍朝的少年天子,也即将是雍朝最后一任皇帝。
八岁克继大统,十四在一干老臣拥护下亲政。虽无大智,但本也有望成为一位守成之君,却在短短三年内因为一个女人丢了江山。
“陛下——”来喜冒雨奔来,额头血迹被雨水冲刷而下,整个人就如血人一般,“乱军快攻进皇城了,禁卫军正拼死守门,陛下快随护卫撤离罢!”
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陛下还在,就不愁其他。长义王已经率军在赶来护驾的路上了,最多十日就能解困!”
“长义王……”少年有了反应,“朕那样对他,他还肯来护驾?”
“长义王忠直,不然先帝也不会将陛下托付给他。”来喜嚅动嘴唇,“只是陛下以前对王爷有诸多误解,王爷才去了封地,如今陛下有难,他定不会不管不顾。”
少年点点头,“你额头有伤,先擦擦血罢。”
他垂手转身,走向偌大的空荡荡的寝殿,宫婢內侍皆被遣退,他孤身一人站在其中,显得渺小又可怜。
少年缓缓地回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生母不过是个卑贱宫婢,三岁时他便被阴后抱到膝下抚养,却始终不得其欢心,自幼孤寂。因身份问题,阴后常常不许他亲近旁人,唯有阴后身边得宠的宫婢子玉敢与他示好。
他喜爱子玉,亲政那年从阴太后身边要走了她,宠爱有加。
子玉不喜卫氏,言卫息欺辱于她,他便砍了卫息的手,褫夺其父卫烈大将军之位;子玉言长义王有不臣之心,他便处处打压为难长义王,逼得他离开京城,固守封地;子玉不喜他整日忙于朝政无法陪伴,他便不再早朝,耽于嬉乐;子玉嫌皇城暑热难耐,他便为她大肆修建行宫……
他知道,自己种种所为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但他不在乎。
只没想到,子玉原是前朝公主,潜伏在他身边不过是想让他昏庸无道、孤立无援,好助她的弟弟夺回江山而已。
他摘下发冠,满头乌发披散,昏昏烛光下唯有苍白的面容在散发着昳丽光芒。
天子貌若好女、雌雄莫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来喜仍被此刻的陛下恍了眼,“……陛下?”
“走罢。”少年转动书案打开密道,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眸乌黑平静,“甚么都不用带。”
不带上护卫吗?来不及询问,来喜只能匆促跟上脚步。
密道幽暗窄长,滴水声不断,前方的身影近乎与这幽幽的光影融为一体,让来喜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
慢慢行走近小半个时辰,前方人终于停下脚步,“再直走一刻钟,便出京城了。”
来喜怔了下,便见天子回过头,那张脸竟是比纸还要白了,唯有唇瓣殷红如血,不对……不是如血,是有血从唇角渗了出来。
来喜大惊,陛下这是……
“你走罢。”少年对他道:“宫外还有人在等你。”
停顿了下,又道:“不要将我的尸首留给任何人。”
说完,他把钥匙递给来喜,自己沿墙边慢慢坐下,眼皮没了力气耷拉下去,最后完全阖上了眼,一如夜晚沉睡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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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欲来,狂风卷地而起,殿内烛光被吹得摇摇晃晃,珠帘噼里啪啦作响。
有宫婢轻声道:“子玉姑娘先回去罢,陛下也没说要罚你,夜里凉,待会儿冻病了。”
跪在殿中的少女眼眸明亮,清丽的面容温柔无比,“陛下要见我了吗?”
“没有……”宫婢犹豫会儿,“我去帮你问问。”
她有意卖子玉人情,毕竟子玉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亲近人,很是受宠,陛下也素来对其青眼有加。
如此想着,宫婢挑帘入内,半躺在龙榻上的天子闻声望来,分明是初醒时的面无表情,却叫她心里没来由一跳。
“陛下……”她结巴了下,“陛下醒了。”
“说甚么呢。”正在伺候天子服药的七巧睨她,“这药苦得很,快取蜜饯来。”
“……喔。”
取了蜜饯,宫婢守在一旁看陛下慢慢喝药。
天子年少体弱,身形清癯,面容时常透着苍白。由于多病,性情颇为古怪,不喜人亲近,伺候的宫人从不敢冒犯。
药汤入腹,天子面容略有好转。
“陛下。”宫婢大着胆子,“子玉姑娘还跪在外殿,说是要跪到陛下息怒为止。”
又道:“子玉姑娘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这会儿天寒,久了怕是要着凉。”
“她喜欢跪,就继续跪着。”天子终于开口,神色恹恹地掀眸,“你如果心疼,也一起去跟着。”
宫婢一惊,立刻跪下,“陛下恕罪!”
七巧瞥了她一眼,不解她为何帮他人求情。
不欲理睬这些小心思,喝了药,遣退两个宫婢,龙榻上的天子揉了揉钝疼的额头,半晌阖上眼,往后一靠。
恍惚中,仿佛依旧身处梦中那条阴冷幽暗的密道之中,毒药穿肠的灼烧感亦不曾退去,天子……或者说云姜,终于意识到自己脑海中莫名知道的那些东西并非虚假的幻觉。
从这具身体中醒来后,脑海中多出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一本书中世界,而她成为了书中一名极其重要的炮灰配角——天子谢长庭。
作为从小女扮男装的小皇帝,生母不得亲近,养母太后不爱,谢长庭养成了孤僻内向的性情,甚至无法辨清自己性别,却又极度渴望他人关爱。
女主角子玉为前朝公主,被柳相以外甥女的名义收养,又借此身份入宫服侍阴太后。了解小皇帝性情后,她凭借太后宠爱一次又一次接近天子,使计舍身相救,令谢长庭将她视为了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谢长庭给予了子玉无人可比的权力,允她入太学读书,由她批阅奏折,为她亲奸佞远贤臣,随她的喜好耽于享乐。
最后,终于成功把江山送给了他人,自尽于无人知晓的密道中。
可以说,小皇帝就是女主角最大的金手指、最坚实的踏脚石,完成戏份后就功成身退,绝不拖泥带水。
如今是天子十四正要亲政的那一年,按照剧情,他还有三年可活。
云姜:……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奇事,但即便是话本,也不敢编出这样的故事。
更没料到死了十五年再醒来,朝代变了不说,连曾经生活的世界都成了一本书。
头疼,先睡一觉再说。
没再梦到小皇帝的前世今生,云姜安稳地睡过了后半长夜。
与之相对的,是执意要跪在殿中等陛下息怒的子玉。
秋夜冷寂,烛光彻底熄灭时,子玉也没能等到人来扶自己。眼看时辰不早,她还要赶回凤宁宫伺候阴太后,便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并没有把周围一些幸灾乐祸的眼神放在心上。
自从得到阴太后欢心,子玉已许久没吃过这种苦了。
好在她心性坚毅非常人能比,路途中,一直在凝眉思索哪里出了差错。
昨夜她给陛下喂药时的确有些心不在焉,没发现药汤正烫便喂了过去。起初陛下并未表示,两口后却突然沉脸,直接把药盏打翻,即便她当场请罪也不予理睬。
子玉清楚地知道,小皇帝看着阴沉孤僻,实则极为渴望他人的关怀,正是抓住这点,她才成功在小皇帝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莫非因为近日她分神于其他事,让他心生不满?
苦思不得其解,她回了凤宁宫,面对阴太后的疑惑直接说了实话,再观察反应。
“罚跪了整夜?”阴太后摆弄珠钗的手顿住,“陛下生气了?”
子玉摇头,“陛下素来体恤下人,是婢侍奉陛下服药不够周到,烫着了陛下,主动请罚。”
但整夜未叫人起身,这倒也稀奇了。
阴太后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性情古怪不说,真实身份更是叫她时常坐立不安,但凡当初宫中还有别的皇子,她都不会扶他继位。
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已成舟,阴太后就是再不喜欢这儿子,也要做好掩饰。子玉懂分寸,聪明乖巧,她不愿意亲近这儿子,想着子玉能做好也行。再者天子年岁渐长,快到了该纳妃的时候,她还打算把子玉送过去掩人耳目。
“你受委屈了。”阴太后安抚道,“当初从柳相手里把你要来,哀家可是答应过他不会让你受罪的。”
子玉浅浅一笑,“太后娘娘的关爱照拂,婢铭记在心,绝对谈不上委屈。姑父时常教导婢待娘娘要诚心,待陛下忠心,是婢做得还不够好。”
太后当即含笑,“是个好孩子。”
她赏了一盒胭脂,“瞧这脸色白的,快去好好歇一歇,无事上点胭脂,小姑娘就该漂漂亮亮的才是。”
谢了恩,子玉领着胭脂告退,伺候阴太后梳发的嬷嬷才开了口,“陛下疏远子玉姑娘不是正好,毕竟……”
毕竟陛下身份若是被发现了,那将是动荡整个雍朝的大祸。
阴太后兀自沉思,半晌才回,“哀家有分寸,子玉是个乖巧的,届时再敲打一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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