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沉,大雨滂沱,阴云压窗盖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令人胸口发闷。
绍城六月炎热,涌进过堂的风都凝稠着,吊扇嗡嗡作响,起不到丝毫应有作用。
食堂吵吵嚷嚷,来往的人大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只有一抹身影孤零零站在餐口队尾,格外突兀。
林未光端着餐盘等待取餐,旁人都跟躲瘟神似的避着她,她懒得在意,姿态散漫地伫在那儿,一双轻佻桃花眼半阖着,怎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周围不少人有意无意打量她,目光有畏惧的有嫌恶的,不经掩饰,利刃一般明晃晃戳过来,存在感极强。
林未光习以为常,偏头打量窗外,见雨还没停,眉梢眼尾不由透出几分烦躁。
这是她在福利院的第五个年头。
她不合群,是这儿被孤立的存在,因为性子野下手狠,院里人在背后骂她疯狗,但凡见到她都躲得老远。
这种境况她早就习惯了,现在让她烦躁的是其他事。
——今天原本是她年满十八岁,申请自主离开福利院的日子。
暴雨来得不赶巧,偏偏撞上要紧关头,被这么一耽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林未光越想越烦,收回视线看了眼跟前排队的人,见没轮到自己,便抿了抿嘴角,继续干等。
前面两名女生在聊天,她无意偷听,但二人声音太大,对话内容难免溜到她耳边。
“院长不是说今天有个贵客要来,好像是资助还是什么,怎么还没见人影?”
“被雨耽搁了呗,咱这小破地都有人资助,沾什么光了?”
“不知道,可能有钱人想发散善心……听说还是个挺厉害的人物。”
林未光皱眉,觉得奇怪。
绍城不过是小县城,不论经济发展还是文化教育水平都在中下等,那些社会名流就算资助也不会亲自过来,这个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细想,队伍就排到了她,林未光收回思绪,上前去餐口打饭。
现在正是用餐高峰期,林未光扫视一圈,见这层已经没什么空座,于是端着吃的走楼梯去楼上。
这所私立福利院规模小,设施老旧,活动室食堂杂物间都在一栋楼,四楼往上是天台,林未光平时喜欢过去打盹,但今天天气恶劣,她只能去三楼食堂分层。
三楼人少肃静,外界雨声淅淅沥沥传入耳中,她挨着窗边坐下,心里窝着事,饭也吃得有一口没一口。
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她原本想观察雨势如何,结果却意外瞥见福利院门口伫着两抹身影。
双方距离不算近,林未光眯眼辨别了会儿,才发现那是院长夫妇二人。
他们像在等待什么,颇有些局促不安的意味,林未光记起刚才两名女生的谈话,便待在原位等着,想满足自己无聊的好奇心。
这一等将近十分钟,就在她开始不耐烦时,一辆轿车缓缓驶入视野。
车灯将晦暗的道路照得通明,她看到司机率先下车,撑起一把黑色雨伞,快步走到车后座,打开车门的同时,伞也恭敬移了过去。
还挺讲究。
林未光挑眉,探头想看来人是男是女,可惜视线刚好被雨伞挡住,只得作罢。
她没再继续浪费时间,起身端着餐盘下楼清洗,打算待会回宿舍收拾东西,看有什么要带走的。
刚出楼梯口,迎面便走来五六个人,有男有女,林未光记不清名字,只记得这小团体向来跟自己不对付。
犯不着当面冲突,她正要从旁边绕过去,对面为首的女生就主动伸手将她拦住,“喂,你站住。”
林未光停下脚步,看向她:“有话就说。”
“你以为我乐意看见你。”女生面色不虞,神情嫌恶,对她不情不愿道,“院长让你过去,有人指名要见你。”
林未光闻言,自然而然联想到那名所谓的“贵客”,不由得眼神一凝。
难不成是林家人找来了?那群老东西,把她逐出门户还不够,还要抓住她以绝后患?
林未光的思忖落在女生眼里,则是装模作样,她撇撇嘴,嘲讽道:“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千金小姐呢?不就是一丧家犬,少在这儿端架子。”
思路突然被打断,林未光不禁啧了声:“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嫌酸味冲。”
“我酸你?”女生轻嗤,“我酸你户口本不用翻页?得了林未光,那位可是你得罪不起的人,你识相的利索点,别耽误我时间。”
一番话下来,无异于在林未光的耐性盘上扫雷。
林未光舔了下虎牙,没正形地抓抓头发,掀起眼皮笑吟吟看向对方。
“行。”她说,“那就利索点。”
话音未落,她二话不说抄起手中餐盘,直接扣在女生脸上!
突生变故,一群人始料未及,都懵在原地没动弹,定格了似的。
林未光要的就是他们愣神这个间隙,想也不想便扭头撒腿跑路,噌噌噌飞奔上楼。
刚窜出去十来层台阶,身后便传来女生怒不可遏的喊声:“林未光!你他妈找死!”
林未光脚步不停,迅速来到三楼,在楼梯间停顿少顷,脑中飞速拟出计划。
她好不容易等到成年,不论如何都不能落到林家那些老狐狸手里,光明正大离开福利院是行不通了,她得拼一把试试其他法子。
后面的人追得很快,林未光前脚刚踢开天台大门,他们后脚就跟了上来,连犹豫的时间都不给,封住门口让她无路可退。
——对于一般人无路可退,但对于林未光来说,还是有路的。
“你没事找事?”其中一人跑得气喘吁吁,不耐烦道,“要我说,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从这出去又能怎么着,最后死外边都没人管。”
林未光扶着围栏,垂下眼帘,估测到地面的垂直距离。
闻言,她稍稍收敛思绪,露出个有点感动的表情:“你还替我操心这个呢,谢谢啊。”
那人被她噎住,脸上情绪交替十分精彩,咬牙道:“行,你再怎么硬气,总不能从这儿跳下去。”
谁知话刚说完,便见林未光扭过头来,朝他们勾起唇角。
她生得好看,五官是懵懂而锋利的漂亮,浓黑瞳仁被镀着星亮的光,眼尾弧度凌然,让人看了恍神。
紧接着,她轻眯起眼,笑得狡黠——
“谁说不能?”
语罢,她单手撑住栏杆,对众人竖起中指,随后二话不说,直接翻身跃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看得人心惊肉跳,眨眼间,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我靠,这么莽,死了没啊?!”
“没没没,她竟然直接跳下去了,牛逼……”
“感慨什么,赶紧追啊!”
天台上乱作一团,喧嚷人声混着雨声传来,却没一个人敢效仿跑酷行为,纷纷选择更安全的楼梯。
林未光扒着墙边,心里算着楼层间的高度,手一松一撑,双脚便稳稳落在楼下墙壁边缘,如此几个来回,她轻快利索地落了地。
楼梯口直通前院,她特意从后院这边爬下来,那群人估计还要绕上半圈。
外墙是水泥砌的,行动间难免剐蹭,她刚才紧张没注意,现在低头一看,腿和胳膊都挂了彩,瞧着惨巴巴的。
林未光揉揉酸痛的关节,忍不住低骂:“一群狗崽子,整死我了。”
体力还勉强能撑,她没有喘息的时间,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林未光抬起脑袋,却刚好看到前方屋檐下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俏男人。
看清对方样貌后,她在心里如实补充。
他身影挺拔清癯,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西装,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唇是薄情寡义的薄,神情温和而疏离。
有不明晰的光落在他眼底,衬得人间也没那么不堪了。
隔着雨幕,两人视线相接。
谁也没躲。
林未光不会傻到猜不出就是这个人要找她。
她顿了顿,从容自若收回视线,随手捋了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看也没看对面,径直往前走。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男人忽然拦下她,林未光当机立断,反手去推,对方却顺势握住她小臂,将她翻转过来,迫使她背过身去。
这场交锋结束的太快,林未光懵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当即使劲挣了下,没成功。
“松开!”她恼了,狠声道,“你有病啊?!”
话音刚落,她听到后方传来短促笑声,嗓音很低,意味介于调侃和嘲讽之间——
“小朋友,这么凶?”
林未光开口正要骂,却没想到这人突然松了力道,她始料未及,重心不稳摔倒在地,狼狈至极。
掌心被沙砾磨得生疼,她咬牙,确信这男的是故意的。
“叫什么名字?”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她不予理会。
没得到答案,他也不恼,解开外套纽扣,不紧不慢地单膝蹲下,伸手像是要看她长相。
男人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仿佛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但林未光无心欣赏,只觉得碍眼。
在他接近的瞬间,她倏然张口,用力咬下去。
她没有收力,因而几乎是同时,血腥味就充斥她口腔。
对方却神情不改,像是不痛不痒,甚至懒得甩开她。
林未光心底正讶异,紧接着,按在她两颊的手指忽然使力,她猝不及防,不得不松口。
下颚酸痛,林未光疼得差点冒眼泪。
要不是没法说话,她此时一定吐出一百八十种脏话来问候跟前的家伙,绝不重样。
男人玩味地看着她,单手掐着她双颊,拇指指腹蹭过她染血的虎牙,尖利得很,难怪咬人这么疼。
他低声轻笑,“跟个狼崽子似的。”
被掌控的感觉让林未光十分不适,她不服软也不服气,说不出话,就恶狠狠瞪他。
“我再问一遍。”
他温声开口,语气却让人听着发冷,“你叫什么名字?”
三十岁的男人连不耐烦都闲庭信步,林未光被他这目光看得一怔,刚才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半截。
她顿了顿,最起码的审时度势还是明白的,于是不太情愿地答道:“……林未光。”
话音刚落,一通杂乱脚步声传到耳畔。
“程先生,十分抱歉!”
人未到声先至,只见院长急匆匆赶来,还没看清形式便解释道:“出了点特殊情况,您要找的人——”
还没说完,声音就戛然而止。
四下陷入短暂而微妙的寂静。
林未光看到跟前的男人不急不缓起身,全程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寡淡得很。
他说:“看住她,再跑就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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