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嘟。”
“嘟。”
电话终于接通。
“我是相野,我现在在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的公共厕所里跟你打电话。如果你真的是那个可以帮我的人,请听好:十五分钟后,一对自称我父母的男女将要带我坐上前往清水市的车,车牌号是江A5X62T。他们有问题,我怀疑他们想杀我或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着手机,皮下血管略显紧绷。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刻意压低,正如窗外突然下起的雨。
急,骤,且冷。
“还有,有人在监视我。”
“事情很诡异,我——”
“咚。”像什么东西敲击玻璃窗。
他霍然回头,只见一截枯枝要掉不掉地挂在外面窗台上,想来正是发出声音的罪魁祸首。而透过窗户望出去,一个撑着伞的模糊身影站在雨幕里,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是巧合?
还是那双一直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又出现了?
相野紧握住手机,厕所里只有他一个人,气氛开始沉凝。窗外的那个人一直没走,风雨拍打着窗户,像是要把仅有的空气再次压缩,挤得心脏都开始受不了,想要挣脱束缚。
细长的眉微微蹙起,他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咳嗽声打破了沉寂,可电话那头依旧没有回音,像无声的沉默,甚至让人怀疑到底有没有人接听。相野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抹了抹嘴角并不存在的血迹,正想转身离开——
厕所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很高,比一八零的相野还要高半个头,穿着黑色的风衣,身材板正,眉目冷厉,好似一柄随时都能出鞘的刀,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相野之所以观察得那么仔细,是因为对方的黑色靴子上有雨水和泥土。那件风衣好像也是防水材质,依稀有雨滚落的痕迹。
一个规模不大又地处偏僻的小汽车站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男人,怎么看都很不寻常。
相野现在看谁都可疑,但这个人好像真的只是进来洗手。他冷淡地扫了相野一眼,便径自走到水池边打开了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跟雨声合成了二重奏,相野看着他低头洗手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小野?小野?车子快来了,小野。”女人娇柔的呼喊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快要贴到门上,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相野的神经跳了跳,瞥了眼窗外,那个撑伞的人已经不在了。
正在洗手的男人对于门外的叫喊声置若罔闻,他只是在洗手。可洗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哪里需要花那么长时间?
相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诡异得让人觉得世界都开始不正常。
“小野?小野你还在吗?妈妈在等你,小野。”
催促声中,相野默默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推门走出去。
可他不知道,门关上的刹那,正在洗手的男人抬起了头。镜子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从旁边抽一张纸擦干手,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另一边,相野迎面撞上等在男厕门口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套装,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发髻,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好,这副打扮也毫无违和感。她笑得温柔且讨好,“小野啊,妈妈看你去了那么久,有点担心。你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相野没有回话,目光扫向她身后,反问:“他呢?”
女人答:“你爸买吃的去了,那边有玉米和红薯,他怕你饿,买点带在路上吃。你还小,正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团聚,等回到家,安全了,妈妈再去买点菜,你想吃什么妈妈都给你做好不好?”
两人说话间,又回到了检票口。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已经排起了长队,整个候车大厅充斥着各种气味,还有阴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
这样的环境令相野感到一丝丝不适,他忍着喉咙里的痒意留意着周围的情形,很快,那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出现了。
男人手里拎着满满一袋吃食,是汽车站里就有卖的东西,可他的鞋子是湿的。刚才站在厕所窗户外面的,是他吗?为了防止自己跳窗逃跑?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广播声打断了相野的思绪。
“旅客们请注意,从江州发往清水市的班车即将进站,请做好检票准备。旅客们请注意……”
相野抬起头看向墙上时钟,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
玻璃门外,风雨如晦。偶有一缕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明明已经是六月的天,却依旧寒凉刺骨。
这让相野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天前的那天,一切的起点。
相野原本姓沈,不算孤儿,但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本该由爷爷奶奶养大,但他那位早逝的父亲跟家里断绝了关系,爷爷奶奶并不认他,随手就把他丢给了别人。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姓相。相老头一把年纪还没结婚,据说养个小孩就是为了防老,为此改了相野的姓氏。相野跟着他住在江州市南山区的一栋烂尾楼里,一住就是十年。
老头住在那儿的时间比他还要久,那里也曾是江州最好的楼盘之一,依山傍水,风景极佳,但房子建到一半,开发商跑路,全小区十六栋楼全部荒废。
多年过去,小区里已荒草丛生,住在里面的大多是把全部身家都砸在了房子上的人,口袋空空,无处可归。
今年的春天,相野成年了,老头死了。
因为已经成年,所以相野没有被送去福利院,他继承了老头唯一的财产——烂尾楼的房子,并顺利参加了高考。
三天前,6月15号,也是一个下雨天。
雨很大,整栋烂尾楼在风雨中飘摇,楼上楼下没有安装窗户的废弃房间里传来风的脚步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相野却习以为常,他点着炭火坐在窗边,身上盖着毛毯,偶尔再拨弄几下手中的尤克里里,吃一口炭火上烤着的肉,仿佛楼塌了都不关他的事。
在相野短暂的人生里,这本该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却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平常的事情,因为相野见到了他的父母。
他本该已经埋在土里十年的父母。
“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琴音,相野回头,露出一丝不解。整个7栋只有他一个住户,鲜少有人拜访。这么糟糕的天气,又会是谁冒雨登门?
“砰、砰、砰!”敲门声还在继续,相野微微蹙眉,终于掀开毛毯懒洋洋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的人。
起初他愣了一下,因为那张脸过分熟悉,却又极其陌生。整整两秒之后,他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想起这是他的父母。
“小野、小野?是你吗?你在里面吗?开开门啊,我是爸爸!”屋外的人继续拍门,相野却已经被巨大的荒谬感包裹住了心脏。
“你说你是……谁?”他呢喃自语。
“我是爸爸啊小野!你先开开门,你妈妈也在呢,先让我们进去再跟你解释好不好?小野……”
屋外依稀又有女人的声音响起,但他说什么,相野已经听不清楚了。他觉得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嗡鸣,乱哄哄的。
风雨交加的日子,死而复生的父母,更像鬼片的开场。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拍开了窗户,炭火被吹翻在地,点燃毛毯,又很快被雨侵袭,发出滋滋的声音。相野连忙过去抢险,顶着风雨大力将窗户关上,却意外地看见窗户的锁扣上有扭曲变形的痕迹,已经不大好用了。
是啊,如果不是这样,这窗户是今年新换的,怎么会轻易被风吹开。
可是谁能把锁扣弄成这样?
皱眉思索间,门外的两人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选择破门而入。十年未见的一家人终于面对面站在了同一个房间里,男人气喘吁吁地看着相野,语气中透露着庆幸,“太好了,你没事。”
女人的眼睛里则已经积蓄起了泪水,嘴唇嗫嚅着,就要往相野这边走。
“站住。”相野抓起尤克里里,像拎着棒球棍一样拎着,质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是我啊,小野。”女人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妈妈没有死,对不起,我直到现在才回来。小野,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看看我,是妈妈啊。”
相野扫过她的脚边,有影子。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任谁碰到这种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接受。如果他们不是鬼,那为什么消失整整十年,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到根本没有亲情发挥的余地。
女人似乎是被儿子冰冷的目光打击到了,激动地还想说什么,被丈夫拉住。
男人上前来,沉痛地看着相野,说:“小野,你现在不相信我们,我能理解。但你要知道爸爸妈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害你。我们消失这十年是有苦衷的,这次终于能回来,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具体的情况我来不及解释、也不好解释,小野,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相野说话毫不留情,“我觉得跟你们走才比较危险。”
“听话,小野,你还记得你背上的红色胎记吗?如果我是假的,怎么会知道胎记的存在对不对?”男人再度开口,“我真的是爸爸,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对我们有怨也是正常的。但是你真的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会有危险的!”
相野挑眉,“什么危险?”
男人盯着相野,眼中满是坦诚和无奈,“有人会来杀你,这也是我跟你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你的原因,我们怕连累你。”
“那就来杀吧。”相野瞥见毛毯上还有一撮小火苗没熄灭,抬脚就把它给踩了。那一男一女对视一眼,似乎都没料到相野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
而这时,相野的目光已经又移到了那扭曲变形的锁扣上。
相野住在9楼,那么高的楼层,前方又没有遮挡物,对方是怎么把锁扣弄成这样的?而且下雨的时候,相野去关窗,他可以肯定那时锁扣还是好的。
这之后一个多小时里,相野大部分时间都在窗前,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冒雨爬到9楼拧坏锁扣,还不被发现。
难道还是鬼吗?
相野自幼胆大,可面对现在的情况,也有点脊背发凉。他握紧了尤克里里,再次对上那一男一女的目光,在对方执着的劝说声中,道:“我不可能就这么跟你们走。”
男人颇感无力,但又无可奈何,“你——”
“孩子一时间没办法接受,就先别逼他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这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吗,先让他适应几天,好吗?”女人适时拉住了丈夫,柔软又饱含愧疚的目光看着相野,“小野,妈妈不逼你,好不好?”
男人进退两难,最终咬牙道:“那就再待几天,但是小野,这里真的不能多留,你得尽快想清楚。这几天我们会留下来保护你,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知道吗?”
相野拿出手机,“既然这么危险,不如报警?”
“不可以!”男人连忙出言阻止,“这件事不能捅到警方那里,如果报警真的有用,十年前我们就不会假死,你也不会被送到这里了,而且这可能反而会害了他们!”
眼见瞒不住,男人终于决定将部分真相透露给相野。屋里也没个坐的地方,相野倒是又坐回了他的摇椅里,把雨水擦干就可以了。
接下去的半个小时,相野听到了一个和他所知道的真相完全不同的故事。
相野的父亲叫沈延之,普通公司职员,母亲叫宋灵,家庭主妇。他们的生活很幸福,夫妻恩爱,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沈延之为了跟宋灵在一起,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而宋灵是个外乡人,在江州无亲无故。在相野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外婆家的任何一个人。
十年前,沈延之的公司组织旅游,并且可以携眷同行。他开心地带着太太出门,却在旅游途中遭遇山洪。
当时相野还在学校上学,警察通知了相野的爷爷奶奶去处理后事,等他知道时,他的父母已经被关在骨灰盒里。他从未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假,因为在那场事故里死的不仅仅是他的父母,怎么看,都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这是相野知道的版本。
如今的沈延之却告诉他,山洪确有其事,但他们被人救了。警方没有找到他们,而普通人在那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生还,沈延之的父母赶到后,也接受了儿子已死的事实,顺利结案。
事实上沈延之打电话告诉了父母他还活着的消息,他的父母能那么快接受,完全出自儿子的授意。
这叫死遁。
包括后来,相野被爷爷奶奶抛弃,被老头收养,都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爷爷奶奶不是不要他,是只有让他远离,才是保护他的唯一办法。
可仇家又是谁?
“都怪我。”宋灵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等情绪终于平静了一点,才道:“小野,你是不是也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我的家人?”
相野不答,他在喝茶。
宋灵继续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关不牢的窗户又被风吹开。雨点拍打在相野的脸颊上,冰凉刺骨,他紧握着杯子,漆黑的眼睛盯着宋灵,“我不信,所以呢?”
宋灵莫名感到心悸,“一时半会儿你可能不信,但我确实能看见鬼。我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但那个地方简直就像地狱,我千方百计从那里逃出来,以为遇见你爸爸,就能开始崭新的生活。可是他们还不肯放过我,非要把我抓回去,甚至用你、用阿齐来威胁我。我们没办法,只有躲起来。”
沈延之也连忙道:“是啊,这一躲就是十年,我们还以为能一直躲下去,但没想到……我得到消息,他们还是发现了你,可能会对你不利,所以才匆匆赶回来,想要带你离开。”
故事终于讲完整了,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可这合情合理里,又夹杂着最大的不合理。
鬼吗?
相野再次看向那扭曲变形的锁扣,指腹摩挲着茶杯,最终道:“我需要时间冷静。”
沈延之和宋灵觉得他已经够冷静了,这种冷静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符,但他们也不好逼迫太过,便打算在隔壁的空房子里先安顿下来,就近保护。
隔壁的空房子也装了窗户,虽然是毛坯房,但打地铺凑个几晚还不成问题。
相野见他们真的要在隔壁住下,也不去管,他现在脑子很乱。
茶水凉了,他也忘记了喝,站在破损的窗前看着屋外风雨。远处荒林里的鹧鸪又开始胡言乱语,那种特殊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古诗里说的——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意喻前路艰险,不可行。
相野暂时还无法说服自己这世上真的有鬼,那对夫妇说的话有些确实是真的,譬如那个外人根本不知道的胎记,但更多的部分却死无对证,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已经在这十年里先后逝世,就连老头也死了。
但老头给他留下了遗言。
“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了危险,就打那个电话。”老头好像笃定了他会遇到什么一样,临死前一刻还抽着烟,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问:“你一千五百米过了没有?”
相野:“没。”
老头:“呵,逃跑都不利索,说不定你很快下去跟我团聚了。”
相野:“少咒我。”
老头的诅咒是他留给相野的最后一句话,相野当了十八年的普通人,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
他敏锐地意识到,老头说的“危险”,或许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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