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野再度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里。
房间里暗沉沉的,只有一道光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恰好落在相野的脸上。他抬手遮住光,想坐起来,骨头却还泛着酸痛,大脑也很沉,像是睡得太久反而睡糊涂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彻底清醒,走下床“唰”的一声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窗外是车水马龙,繁华的都市一如往昔,所有魑魅魍魉都被压在钢筋水泥之下,平和得就像今天的天气,万里无云。
被暖融融的阳光那么一照,相野的身体好像也松快起来,他打开窗户任微风吹拂,看到手上、胳膊上缠着的纱布也不惊讶。他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干净的,可见已经有人帮他换了。
究竟是谁帮他换的衣服,相野不愿去想。他从懂事起就开始自己料理生活起居,再没让人近过他的身,这时候去想是谁帮他换的衣服,未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进浴室洗漱,洗漱完毕后慢悠悠地给自己烧了壶开水,捧着水杯坐回了窗前。
邢昼拎着外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坐在窗前的场景。这场景太过宁静,阳光洒在相野的脸上,他看起来也太过——随遇而安。
这种情况很难出现在一个刚刚遭逢巨变的才刚满十八岁的人身上,尤其他还带着伤,那被纱布缠着的纤细手臂,仿佛一折就会断。
相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他,目光扫过他手里拎着的外卖,问:“给我的?”
邢昼没说话,直接把外卖放在了茶几上。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桌上放着皮蛋瘦肉粥和一碗排骨汤,塑料袋里还有饭后水果。相野不爱喝粥,只喜欢吃肉,但也犯不着在这时候挑剔,填饱了肚子,他直接进入正题:“沈延之和宋灵到底怎么回事?”
邢昼就站在窗前,答:“你见到的不是真正的他们。”
相野蹙眉:“什么意思?”
邢昼:“十年前他们确实没有死,鹿野的人把他们从山洪里带走,从此消失。但你见到的是被附魂后的沈延之和宋灵,身体是他们的,灵魂是别人的。真正的沈延之和宋灵应该已经死了。”
鹿野?附魂?
相野忽然想到宋灵说过的话,她说她能见到鬼,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面肯定有虚假的成分,但如果有一部分是真的呢?
邢昼见他蹙眉,问:“你知道多少?”
此时的邢昼好像又恢复成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模样,带着股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让相野很快就联想到一个词——审讯。
你很难在这个人面前说谎,因为他的眼睛好像能洞穿所有的谎言。
可相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毫无畏惧地直视邢昼的眼睛,像直视着昨夜的风雨,反问:“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那附魂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假宋灵会说,要取我的骨头?”
邢昼无声地打量他,片刻后终于收敛了目光,道:“鹿野平原,流放之地。具体的年代和成因已经不可考,地图上也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存在。传说中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罪人的后代,他们被判罚在那个地方,与世隔绝,且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闻言,相野又想起宋灵的话。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邢昼继续解释:“那个地方无法定位,外人找不到、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想要强行从鹿野离开,就必须穿过一道门,但过门者,肉身尽毁,只余魂魄。附魂就是夺舍,选一个活人,杀死他,取代他,从此改头换面,迎来新生。”
也就是说,沈延之和宋灵都被夺舍了,现在在他们身体里的,是来自鹿野的另外两个人。可如果真正的宋灵、他的母亲就是来自鹿野,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也是肉身毁灭之后,夺舍吗?
“没有例外?”相野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收紧。
“有。如果鹿野的人和外面的人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兼具两个世界的特性,只要把他杀死,取下他身上一块特定的骨头,这块骨头——就成为了那道门的钥匙。”
邢昼顿了顿,又道:“相野,你就是其中一个。而你的母亲手里也有这么一块骨头。”
相野在心里发笑,这是什么操蛋的真相,还不如真的有鬼。老头临死前说他或许很快就会下去跟他团聚,现在想来,这竟然是句大实话。
思及此,他扬着眉,又抬头问:“所以呢,所谓的缉凶处,就是专门抓这些罪人的机构,对吗?我也是罪人的后代,你截了我的求救电话,也想要抓我?”
邢昼沉声:“你没犯罪,我不会抓你。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该死的说教的语气。
相野气得牙痒,但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气的并不是邢昼,他气的是所谓的真相、狗屎的命运。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相野的喉咙里又泛起痒意,他强忍着,问出最后的问题:“既然我母亲来自鹿野,她为什么还会被夺舍?楚怜又是谁?”
邢昼:“因为你的母亲和楚怜,是一起偷了钥匙,从鹿野逃出来的。”
接下来,相野又听到了故事的第三个版本。
钥匙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一把钥匙只能供一个人使用,且认主后无法更改。宋灵和楚怜都曾是生活在鹿野底层的人,他们偷了钥匙,自然就是公认的叛徒。
后来,楚怜加入了缉凶处,宋灵则遇见沈延之,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楚怜忽然又叛出缉凶处,从此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宋灵和沈延之也被鹿野的人掳走,生死不明。
缉凶处是知道宋灵的存在的,可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楚怜的突然叛变搞得他们焦头烂额,因此错过了许多信息。等他们发现宋灵和沈延之的死亡有异常时,一切都晚了,相野也被带走,甚至改了名字。
谁都没想到他就在江州,正是所谓的灯下黑。
“或许你不信,是有人故意用楚怜的消息引我到江州,再把电话卡放到指定的地点,让我去拿。我本以为能找到楚怜,却看到了你。”邢昼道。
相野微怔,随即思绪像被打开了,瞬间冒出无数猜测。
假的沈延之和宋灵在见到缉凶处的人出现时,确实震惊多过害怕,他们说缉凶处的人本该在北边。也就是说,为了确保行动顺利,他们可能一早就确认过缉凶处的行踪。
是谁把邢昼引过来将了他们一军?
而且这么多年相野明明藏得好好的,没道理突然被发现,鹿野的人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里,还断定他跟楚怜有关,进而定下这个计划?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一切。
楚怜?
相野的脑子里立时蹦出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个,而且越想,楚怜的嫌疑就越大。如果相野真是被楚怜授意藏起来的,保了他这么多年的平安,那么老头必定跟楚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头留下的电话,极有可能指向楚怜。
可他背叛鹿野,紧接着又背叛缉凶处,搞得两边都想要抓他,还失踪那么久,他到底想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相野定了定心神,问:“假的沈延之和宋灵,还活着吗?”
邢昼:“跑了。”
昨夜缉凶处的人忙着救相野,一路风驰电掣地从江州赶到清水市,自然无暇他顾。那个被叫做裴哥的也是个狠角色,他将沈延之和宋灵带走,日后必定还会再次出现。
相野也想到了这点,“他们还会来抓我,对吗?只要我身上还有那块骨头,只要楚怜一日不出现,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找过来。”
邢昼:“缉凶处是国家机构,你可以申请庇护。”
可得到庇护又能怎么样呢?
作恶的人比鬼更可怕,不是吗。
相野很快下了决定:“我要回江州。”
邢昼:“理由?”
相野反问:“你知道是谁把你引过来的吗?”
邢昼:“匿名信息,无法追踪。”
“线索的一头断了,那就只能找另一头。”相野站起来,目光直视邢昼,“号码是老头给我的,也是他抚养我长大的,我生在江州、长在江州,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起点。”
邢昼沉默地审视他几秒,看了眼手表,道:“半个小时后出发。”
相野暗自松一口气,虽说他能感觉得到缉凶处对他没有恶意,昨夜甚至还救了他,但在这个愈发奇诡的世界里,他无法相信任何人。真相,只能自己去找。
另一边,邢昼离开房间来到了走廊上。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附近打开了手机。
耳麦里传来一个轻快活泼的声音,正是昨夜负责追踪手机信号和调监控的那个。
“头儿,资料已经发给你了。抚养相野的人叫相齐,他是个京州人,但很奇怪啊,我发现他的户籍信息动过手脚,年龄改大了很多。这个人死的时候头发都白了,完全是个老头,但按照他实际的出生日期来算,他只有四十几岁,还年轻得很。而且一个京州人大老远跑到江州去,收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怎么看都有猫腻。”
邢昼看着资料上的证件照,末了把手机收进口袋里,道:“去查一查这个相齐的背景,再把楚怜的资料翻一遍,重点查他在京州时期的事。”
那头的人飞快答应:“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很快,相野收拾好了,从房间里出来。
邢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兀自在前面带路。两人坐电梯下到停车场,找到一辆黑色越野车。
相野看了一眼,是京州的车牌号。
等上了车,他见邢昼完全没有要等其他人的意思,不由问:“还有两个人呢,不跟我们一起去?”
邢昼:“善后。”
相野想到昨夜的大战,被一枪爆头的司机和爆炸的渔船。如果缉凶处真的是某个特殊部门的话,善后倒是问题不大,但捕梦网呢?
“长途车上的人怎么处理?”
“他们不会记得你。”
捕梦网掳走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一个小时内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但邢昼不欲解释更多,相野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就开始闭目养神。
不去担心不该担心的事,这是相野的人生准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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