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室在民宿负一楼,绝对隔音。
相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把枪,但他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他的教官,嘴上说着“你天赋不错”,可转身给你示范的时候,就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你。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认真、冷肃,让你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更感受不到任何的奚落,只是明确知道了——你们之间的差距而已。
而后他继续教导你:“不要瞄准头部,打胸腔。”
相野:“面积大?”
邢昼:“这是其一,胸腔里有心和肺,无论击中哪个,都能带来效果。其二,你的目标不是杀死敌人,而是打伤他。相野,我问你,缉凶处的宗旨是什么?”
相野摩挲着枪柄,道:“阻止鹿野?”
邢昼却摇头,“是救人。所有对罪恶的惩罚,最终目的都是救人。我们需要活口,获得线索,然后救更多的人。”
相野沉默,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练了一会儿,他的手和胳膊其实已经开始酸痛,初学者的通病。因为骨裂,他是坐着训练的,邢昼便在他的椅子旁蹲下,重新握住他的手帮他矫正拿枪的姿势。
两人凑得很近,邢昼的气息太过强势,强势却包容,比纯粹的侵略性更让人无法抵抗。相野屏息凝神,掌心已经出了汗,抿着嘴,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邢昼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相野,记住,你的枪不是用来杀人的。”
又来了,该死的说教的语气。
相野扣下扳机,妈的,脱靶了。
“专心。”邢昼面不改色,“继续练。”
相野深吸一口气,重新瞄准。他不喜欢激将法,不容易被挑衅,但偏偏受不了邢昼这样的,他越平静,相野就越较真。更何况这事关自己的安危,相野当然得好好练。
话不多说就是干。
“砰!”
“砰!”
“砰!”
一枪枪打出去,相野终于寻摸到一丝手感,然而就在这时,邢昼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差不多了,今天到此为止。”
相野:“再练一会儿。”
邢昼没说话,直接卸了他的力。相野的手自然松开,枪落在邢昼的掌心,被收走。相野这才终于明白当邢昼说出要“开始训练”的话时,决明和陈君阳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学霸相野从没有体会过的,被支配的恐惧吗?
还挺新鲜。
相野一点儿也不生气,微笑地看着邢昼,说:“我手是有点酸了,还有点痛,所以现在可能撑不了拐杖,要不你送我回去?”
邢昼直觉这个笑有点不同寻常,因为相野在面对镜头跟楚怜说话时,就是这样笑的。但邢昼并不愿意多花时间在思考这个上面,小孩子有点脾气,很正常。
于是邢昼在相野面前转过身,蹲了下来。
相野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直到邢昼迟迟没等他趴上来,又回头问:“手不痛了?”
不痛也得痛。
相野直接趴到邢昼背上,淡定回答:“走吧。”
邢昼这便往外走,也不怕被谁看见。于是乎,所有人都看见了,在隔壁训练室的陈君阳和陈君陶、在扫地的小熊、在中庭打理花草的闻月,全都对他们行注目礼。
邢昼背得堂堂正正,相野直翻白眼。他到底为什么要跟邢昼置气?这个问题,直到他被邢昼背进房间放到床上,仍未想通。
很快,邢昼出去了又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盒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膏状物。
“手给我。”邢昼伸手。
“你先回答我,那是什么?”相野蹙眉。
“宗眠配的膏药,可以舒筋活血,消除肿痛。”邢昼怕相野嫌弃它的味道,又加了一句,“缉凶处所有人都用过,没毒。”
宗眠?
应该是决明和闻月口中的那个大棉花吧。
相野:“我自己来。”
邢昼:“你会按摩?找得准穴位?”
相野:“……”
邢昼:“手。”
相野放弃了挣扎,他伸出手,任邢昼把那灰绿色的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膏体抹在手和腕部。刚开始气氛还很正常,可邢昼给他按摩的时候,相野就有点别扭了。
他还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亲密,虽说是同性,一块儿洗澡都没问题,但还是怪怪的,说不上来的怪。
可是邢昼一身正气,倒显得相野的别扭毫无道理。
实际上邢昼也是第一次帮人抹膏药,以前这都是宗眠的活儿,配上针灸,随便推拿几下就够了。可现在宗眠不在,邢昼只能自己上。
他当然也能放着让相野自己来,但那样做效果不好。相野年纪还小,两次遇上鹿野的人,两次都受伤,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如果不把身体调整好了,以后还得吃苦。
做完按摩,相野的手果然松快不少。眼看时间还早,相野把脑子里那点混沌色彩全赶出去,正色道:“我想去老头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老头是京州人,而且他跟楚怜是旧识,他生活过的地方,说不定会留下楚怜的足迹。更不用说楚怜现在就有可能在京州。
邢昼也正有此意。相野行动不便,他本想让他在民宿休息,但想来相野也不会听他的,便干脆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相野坐着轮椅出行。
第一站是相齐曾经就读的大学,京州美院。
美院是对外开放的,所以邢昼停好车后,很顺利地推着相野走了进去。要查一个二十年前在这里就读的人并不容易,邢昼能用手段调取相齐的档案,但更多的细节其实藏在当年的同学、老师的记忆里。
或者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此时正值6月底,临近暑假,美院的艺术馆正在举办毕业生作品展,所以校园里来往的人并不少。
两人挑着人少的地方走,相野问:“还能找到老头当年的同学和老师吗?”
邢昼:“已经都问过话了。相齐不住校,没人知道他和楚怜的事情对他的私生活也都不了解。”
相野闻言,又想起了缉凶处关于相齐的调查报告。相齐是富二代,父母离异,母亲远嫁,父亲再婚且移民了,所以相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样一个人,在资料里显示阳光开朗、乐于助人,好像谁都会记得他,记得那个在阳光下打篮球的帅气的年轻人,但仔细一问,又谁都不曾真正了解他。
这也是相野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跑这一趟的原因。
浅层的资料是会掩盖真相的,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过早地见识到了人情冷暖,他也许真的乐观开朗,不曾被现实压垮,但又是什么,将他彻底打回了隐僻的烂尾楼里呢?
他们又来到相齐曾经待过的画室。从那些拼凑得来的信息里,相齐真的很爱画画,也很有天赋、肯下功夫,经常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而且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从这间位于二楼的窗户里望出去,如果是春天的时候坐在这里,就正好能看到满树芳华。
相野让邢昼将他推到窗边,他透过窗户看出去,恍惚间却像回到了烂尾楼里。其实老头在烂尾楼的时候也喜欢坐在窗边,相野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影响,便把唯一的一张椅子也摆在那儿。
老头死了之后,他有时会坐在那儿想起他。
很想他吗?
相野有点迷茫。
十多年过去,画室里早没了相齐的痕迹,但相野似乎还能看到他曾经坐在这儿画画的情景。老头画画的时候是很专注的,也唯有在这个时候,相野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他还活着。在那个躯壳里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而不是行将就木的残骸。
邢昼见相野出神,没有打扰。他转而打量起了画室,良久,听相野问:“这个画室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是吗?”
“有人给学校捐钱造了新楼。”邢昼道。
新楼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而他们此刻所在的老画室,屋外爬满了爬山虎,是个仅有三层的小楼,象征意义已大于实际作用,所以学生们都已经搬到了新的画室去。
相野有此一问,是因为画室明显已经积了灰尘。
恰在这时,有个中年女人在画室外走过,看到里面有人,不禁问:“你们是哪儿来的学生?怎么在这里?”
这栋旧楼,真的很少有人来了。
这个学生当然指的是相野,一看就是正在念书的年纪,他平静作答:“我爸爸以前是这儿的学生。”
女人好奇问:“你爸爸是谁?”
相野:“相齐。”
“是他啊。”女人露出恍然神情,竟是认识相齐的,看着相野的目光也不禁柔和许多,道:“那可真是巧了,我是他以前的辅导员,没想到他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哦对了,这两天我还接过到警局的电话,说是他户籍信息出了点问题,所以找学校核实,没事吧?”
户籍信息,那就是缉凶处的手笔了。相齐篡改过自己的年纪,缉凶处正好以此为借口来光明正大地进行调查,只不过并未透露出相齐已死的消息。
相野摇摇头,装得乖孩子样,跟女人聊起了相齐的事情。
女人提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说:“你爸爸当年明明挺有才华的,后来怎么就没消息了。最近重新提起来,很多老师都觉得可惜,哎,油画系的钱教授还收藏了他的一副画呢,当宝贝似的,也不给人看。”
闻言,相野看向邢昼,邢昼微微摇头。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意思都明白——这位钱教授不在之前的排查范围内。
随后,女人又关心了一下相野的学业,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好好学习,说了一大堆,但都是无用信息。
相野礼貌地与她拜别,离开画室,顺着人群来到了艺术馆附近。中途碰到有学生在发传单,说是两天后这里还会举办历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欢迎前来参观。
“历届……”相野低喃着,他心知老头的名字已经如同昙花一现,如果不是缉凶处开始查他,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人提起,有关于他的作品多半也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展览现场。
他定了定心神,对邢昼说:“我想看看那副画。”
邢昼:“好,我让决明去联络。”
相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又绕着美院逛了一圈,没再打探到什么消息,便离开了美院。
第二站,两人来到了相齐位于京州的家。
这是一个老小区,安保很差,邢昼和相野两个生面孔在这里来去自如。走廊里也没有装监控,房门的锁很老旧了,邢昼很轻易就把锁卸了下来。
很好,这很可以,简单粗暴。
相野被邢昼推进去,而随着两人的走动,风溜了进来,吹起满地尘埃,也吹动了尘封十年的光阴。
玫瑰色的夕阳毫无阻碍地穿过客厅的落地窗,与这缕风完成了会面,光阴流转,故事开始断点续传。
就连邢昼也没有想到,这里会保持着十年前相齐离开时的模样。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泡面碗,没吃完的泡面早就发霉了,而后又被厚厚的灰尘掩盖。遥控器、勺子、几包零食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在那儿,垃圾桶里还有垃圾没有倒,门口的拖鞋也摆放得很凌乱,足以说明屋主人离开时的匆忙。
相野拿起茶几上的一张传单,抖去上面的灰尘看到内容,是一家炸鸡店的开业广告,开业时间是2012年7月12日。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相齐在回来的路上顺手接了这么一张传单,又顺手把它放在了茶几上。
房间里除了茶几处的凌乱,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可见相齐当年并不是一个邋遢的人。即便他自己不爱搞卫生,也会有保洁阿姨定期上门收拾,所以这一张传单是还没来得及丢掉,而不是一直放在那里。发传单的时间又一定早于开业,那么相齐最后从这里离开的时间,也要早于12号。
而楚怜背叛缉凶处的那天,是同一年的7月10日。
相齐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许正是知道楚怜出了事,所以才急匆匆地从住处离开,哪知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相野紧接着在屋里大肆翻找,总算是找到了一点楚怜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在相齐的卧室找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还能用,里头除了相齐存储的一些画作和一堆美术生常用软件,还有一段视频。
打开视频,左下角有日期显示,是2012年的6月5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年轻时候的楚怜,长相精致偏阴柔,称得上一句漂亮,但笑起来却温文尔雅。他捧着本书坐在落地窗前,风吹着白色的纱帘从他肩头拂过,他抬头正对着镜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
“不是说要画画吗?怎么又拍上视频了?”
“记录一下。回头要是我画错了,还能看视频改一改。”画面之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虽然年轻了不少,但相野听得出来,那就是老头的声音。
“好吧。”楚怜无奈答应。
“你看书吧,不用管我。”
“我这个样子就可以吗?”
“当然,你不用特意摆什么姿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
很快,画面恢复平静。
楚怜低头看着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竟是睡着了。相齐一直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他轻轻叫了楚怜一声,又像不忍心打扰他似的,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在画纸上起舞的声音,沙沙作响。阳光逐渐把楚怜的影子拉长,整个画面平静安宁,格外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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