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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绕踝的男人不知道阎魔片刻之间在脑子里转过那么多内容, 他来此是为见人的。
白饮敛去笑意,面上表情淡却,指节屈起, 叩了叩酒坛, 清亮的眸光投向远方“我都醉了酒,你仍不打算见见我, 叙个旧吗”
魔魅幽重的女声自黄泉深处传来“阎魔, 为客人引路。”
“是。”
越往深处,污秽就越粘稠,黄泉之主的居所便在此处。
沉重阴冷的殿门自动向两边打开,露出内部一望无底的漆黑。
白饮站在门边, 不持火把不点蜡烛,浑身却泛起明亮温和的光, 门口的漆黑如遇天敌般退避,照亮小小一角。
阎魔候在门口,弯了弯身“请。”
男人静静走进去,照开一条亮得温馨的前路, 直到他驻足, 明亮的视野内一位身着繁华盛装的美人背对着他, 从黑暗中转过脸来。
一半美丽神圣引人跪吻,一半腐烂丑陋爬满蛆虫。
“汝是来质问吾的吗”魔魅幽重的女声说。
“不”白饮注视她,轻轻道,“我来看望你。”
“汝这可不像来看望吾的样子。”伊邪那美指了指他尚在滴血的剑,又着重指了指他左手未开封的酒。
显然对他拎着酒的样子很不满意。
“是,”白饮笑了,说话更轻,“顺便来胁迫你。”
“呵。”伊邪那美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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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诞生于一方世界, 又困囿于一方世界。出云神系之中,唯众神之母伊邪那美命在久古之前突破桎梏,包容唯一性,于世界海之上览视万千平行世界,升位格,掌权柄,越过仍旧处于蒙昧的伊邪纳岐,成为“以出云神系为主导的平行世界体系”这一世界之树实际意义上的主人
与灵王等阶的至高存在。
没有“平行世界同位体”一说,任何世界名为“伊邪那美”的黄泉女神,都是真身隐没在世界海深处的,出云神系之主伊邪那美的化身。
白饮是通过灵王,偶然结识伊邪那美命的。
彼此之间交情不深,保持在一个互相知道、但互不干涉的距离。
至少白饮这样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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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感受到了汝的怒火,无面人,”伊邪那美熟稔道,“吾早已厌烦了汝之微笑,原来汝竟然还会发怒吗真是令吾惊喜。”
“”
“告知吾,无面人,汝为何发怒”伊邪那美勾起嘴角,魔魅幽重的声音在漆黑的大殿内回荡,“是为吾在翠子濒死时袖手旁观,汝埋怨吾不救她吗”
“不,伊邪那美,不是为这件事,”白发的男人随手将生锈的铁剑搁在一边,屈下身盘坐,“没有人有义务必须去救谁。”
“救人是道义,不救人是本分。哪怕是最亲近的两个人之间,一个人陷落危险,我也不会指责另一个人袖手旁观。”
“更何况,你与翠子非亲非故,你本就没有必须救她的理由。”他徐徐道。
伊邪那美沉默一下。
必须救她的理由,难道不是汝吗
从人类的观念来看,吾身为汝之友人,保护汝之巫女不是天经地义吾若不救她,事后与汝熟识的吾,必将迎来汝的指责。哪怕为了吾与汝的关系,吾也应当为汝保护她。
不,汝却并未指责吾。
没能收到无面人意想之中的反应,伊邪那美愣了一瞬是哪儿出了错
伊邪那美“依汝的意思,在汝陷于困境时,若身边最亲近之人分明有拉汝一把的能力,却坐看汝滑向万劫不复之地,汝也认为理所应当,且无怨无恨”
问了个傻问题。
伊邪那美心道。
祂也曾拜访灵王宫,全程追看无面人在各个世界间无休止的流浪生活祂方才所问,在祂曾经所见面前之人的那些过往中,早已给出答案。
“人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白发的男人道,“如果我不能救自己,那只能怨我自己能力不够。”
“没有人有义务一定要拉我一把,如果我把摆脱困境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那我自己,都会看不起我自己。”
果然。
“呵,”伊邪那美反而愉悦一笑,仿佛抓到了他的小辫子,“原来汝视求助为耻辱。不应该说,汝从心底从未信任过任何人,同样不信任自己的求助会得到回应,为了斩断被拒绝的一切可能,干脆从不向他人求助,只依靠自己,对吗”
伊邪那美层层剖析“吾曾观汝从前之经历,无论遭受来自亲近之人的何种对待,冷嘲、辱骂、出卖、背叛、刑虐、攻杀汝会伤心,却从无愤怒,亦无仇恨。”
“现今吾明了了,只因汝从未期待”
“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于是得到任何对待,都在汝接受范围之内自然,也谈不上怒与恨。”
“”
一阵静默。
男人捂住脸,洁白的发从肩侧滑落,身躯纹丝不动,唯有那轻缓的呼吸,证明他不是座雕塑。
伊邪那美愉悦笑起来,魔魅幽重的声音似能勾出人心底最阴暗幽晦的隐秘“真可怜啊,无面人,活过数不清个人生,却连一个能让你请求一声“帮助”的人都没有;真无情啊,无面人,表面上对谁都好得不得了,实际却连信任都未必交付”
“承认吧,无面人”祂昂声高笑,“这样的你,天生该到吾等中间来”
抛弃人类的感情桎梏,成为祂们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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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白饮深深、深深、深深地,长叹一口气“你瞧,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见你的原因,伊邪那美。”
“我见你不过寥寥数次,你却总是、一直,都在曲解我的意图。”
“伊邪那美,我虽然能灵活使用语言,引导别人的思想达成我希望的目的,但面对你,我只说最直白的实话。”
“我请你听我说、只听我说,理解我话语的表面意思就好,不要深想我对你说的,本来就只具备最浅层的含义。”他这样努力地强调。
“我只是信奉要自己挽救自己,这是我的行事准则,与我是否愿意向他人寻求帮助不形成因果关系。”
他解释“我信任谁、防备谁、是否无情,都是你自己的推测,至于我曾经的心理路程,快乐与否、忧伤与否,也都是你自己的观察所得但你并不是我,你怎么一定了解我的心情”
“不要再对我妄加揣测,伊邪那美,不说其他”
他实在不想与外人谈起关于他过往的话题,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尘封的伤口撕开,扒开里面的狰狞给人观赏“如果我不对曾经遇到的人们怀有期待,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在临走之前,偷偷将事情的真相揭露”
到底是心怀期待,难免妄想。
他眼睫垂落“如果我不信任和重视一个人,那他在我心中,就与路边的野草无异,我又何必要获取路边野草的信任”
“”
“汝不承认吾之所说,并否定吾之观察”
伊邪那美失笑,万分笃定“不,汝只是没有认清自己罢了。汝本身早已向吾这方越走越近,总有一天,汝会彻底离开人类,总有一天,汝会彻底地认清自己早已失去信任能力的汝,终将在人类之中无处落脚,最后来到吾等一方。”
半边神圣半边诡怖的脸庞轻启唇瓣“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妖神殿”
“铛”
说时迟那时快,伊邪那美口中“殿”字还未落下,盘坐着的白饮骤然腾起,右臂一捞掌剑手中,掩盖一切的耀白光芒刹那照亮整座大殿,随之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一道剑鸣
等白光略微散去,大殿显出真容,铁剑擦着黄泉女神的脸侧钉在墙上,只余剑柄露在墙外。
又过了三息,伊邪那美完好的那一侧脸颊,现出一条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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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该感谢汝手下留情吗”伊邪那美寒声,不知道女人的脸不能碰吗
“我、是、人。”白发的男人一字一句,轻缓微笑,“我是人。”
“哪怕有再灵巧的舌头,我也无法阻止一个铁了心要误解我的人。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定论,不论我再怎么解释,你都会用自己的想法把它再理解一遍。”
他早已习惯了不被理解
有的时候,不是他遇到的人们被假象蒙蔽,以至于看不到他,而是他们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看到他。
无人看到,无人知晓,无人理解。
“伊邪那美,我本以为你身为局外人,好歹能看得透彻一点,但是”白饮揉揉额角,将一切咽了回去,叹气,“没关系,我原谅你。”
他眨一眨眼,眼中的晦涩退却,化为清亮的眸光。
又衔着笑意上前,握住剑柄“抱歉伤到你的脸,伊邪那美,但你知道的嘛,我醉了,力道难免把握不住。”
醉、酒。
谁都知道他没醉。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失手。
“”伊邪那美不语。
“现在谈谈我的来意吧。”白饮又收敛笑意,“在出云众神背后,鼓动他们设计围杀翠子的暗中推手是你,对吗,伊邪那美”
他缓缓抽出剑柄,眼中杀意酝酿,万分礼貌“请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目的,好么”
“吾想看看,汝到底会不会愤怒。”伊邪那美微笑。
“为什么想看我愤怒”
“没有目的,只是想,便做了。”
“汝能理解吾之想法的,是吧因为听到吾之回答时,汝没有愤怒,反而叹息。”
是的。
白饮能理解。
“所以我才说,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像你这样的存在。”
像伊邪那美这样的至高存在,从无法用人类的善恶是非加以衡量。
人类会抓毛毛虫放到同伴手上,来看同伴会不会吓一跳,以消磨冗长的时光。至于毛毛虫的最终是被碾死还是放生,人类是不会在意的。
伊邪那美以翠子的性命试探他的反应也是同样的道理,翠子的结局是好是坏,祂不会在意。
如果是这样,那翠子的灵魂
他闭了闭眼。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本该平安快乐地活在这世上,变成一个美丽的老婆婆。
翠子啊。
如果没有遇到我。
“这个时候,我反倒希望我是真的醉了,”他轻声,声音渐渐嘶哑,翘了下嘴角,“那、现在,你看到了”
“是的,吾看到了。”
“虽未能得到吾预想的结果,但吾”伊邪那美笑,“甚是满意。”
清亮的眼眸转为深不见底的黑,白饮垂下睫毛,声音冷沉“我却很、不、满、意。”
空气骤然冰结,择人而噬的猛兽从黑色的眸底探出利爪。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这种愤怒就是这种愤怒”伊邪那美欢快笑起来,笑声激荡,美绝与丑陋相互碰撞,“为了感谢汝的这一抹愤怒”
“要杀吾泄愤吗,无面人”
祂如此邀请。
“哈。”
他抽剑。
“盛情难却。”
一道亘古嘶哑的尖啸自黄泉之底骤然爆发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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