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叶藏视角】
睡不着。
我睁大眼睛,依稀能看见老旧天花板上的木质纹路,它们让我联想到了津轻乡下的老家,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
织田作,我本应称他为织田先生,不知怎么的他告诉我“叫织田作就行了”。
他正躺在我身边。
这间公寓实在是太小了,人的活动空间不足15个平方米,话虽如此,却也能容纳两床被褥,眼下织田作先生正躺在我身旁,我翻转身躯,用脸对他。
熟悉夜晚晦涩的光线后,眼睛勉强得以描摹出他的状貌。
这是一张可以说是周正、硬朗,却与美、丑无关的脸,换句话说,他的长相并无特色,那点儿独属于他的对任何离奇事件都可以包容下来的气质与脸没有关系。
对于被他捡回家这件事,我并没什么怨言,又或者说我已经很习惯这种生活,但与他的生活却安逸到无法形容的地步,跟他在一起时,那从小便纠缠着我的根深蒂固的不安消失了,我拿出了平时的方案讨好他,却没有什么回应。
这本应该让我惶惑,可织田作的身上带着股奇妙的镇定,这股镇定甚至感染了我,以至于换来两个晚上的安眠。
可今日,在得知了“太宰”后,我又无法入睡。
看见他是一定不想看见的,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听见“太宰”这俩字就想逃离,我现在的长相与叶藏时有相似之处,可无论是俊俏的程度亦或是头脑,都好得出奇。
我不得不想,这一切都是夺取了某人之后才获得的,于是我从生下来开始就带着“罪”,太宰治,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了。
不想看见他,想要逃开。
明天就要换个地方住了吧。
这样想着,织田作忽然睁开眼睛,他睡着了吗?还是突然醒了。
“睡不着?”他问我。
“嗯……”
“是在想太宰的事吗?”
“嗯。”
织田作并没有搞清会发生什么,就像他没有搞清楚我跟太宰的关系一样,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流水一样,既没有让我厌恶惊惧的咄咄逼人,又没有过分的善意。
“他暂时应该发现不了吧。”织田作说,“你在我这里的事。”
“先睡觉吧。”他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怎么的,当他闭眼后,我的心也放空起来,除去伪装后剩下的只有天性的落落寡语跟刻在骨头上的阴郁,我又转回身,看着天花板。
身旁织田作的气息很近,他的呼吸声十分清浅,我看过他的手指,指腹上有两层厚厚的枪茧,可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近太近了,以至于一点儿微小的动静都能听见。
很多未完的事情在脑海中萦绕,原本世界的事,一起来的中原的事,太宰的情况,还有要交给纯子的画作……
“明天会怎么样。”我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的钱,快用完了。”
“这样。”织田作说,“那要去挣钱了啊。”
……
第二天早上,我郁郁寡欢地起床。
织田作早就走了,我勉强换上外衣。
——说是外衣,也不过是件针织外套罢了。
织田作比我高,衣服肩膀过于宽阔了,它总耷拉在我的肩头,摆出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冰箱里有便利店的饭团,就是团冷冷的米饭吧,无论包裹梅子、肉松还是明太子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用盐把蚕豆煮了,又拿出两听冷冰冰的啤酒。
啤酒这种东西根本不算酒,话虽如此,一会儿还要工作,也只能喝它了。
如您所见,我正是这样一个无论遭受怎样对待,都能从善如流的草芥一样的人,可对工作,我是说绘画,还算认真。
醉醺醺的人成不了漫画家,就连手指在握笔的刹那都会颤抖,然而今天的工作,也就是纯子的画像,并不在此范围内。
我静静站着,看着她的肖像画,与其说是她,不如说“它”更合适点吧,织田作说我画了一副妖怪,我听后不仅没失望,反而还沾沾自喜。
我想展现的,不就是妖怪一类的东西吗。
——孤独寂寞的妖怪。
……
认识纯子并非意外。
倒不是说我刻意结识她,只是我这个人女人缘(或许还有男人缘吧,一些男人痛恨我,还有一些……)实在是好得出奇,童年时不说了,念书时,隔壁女校的女学生会成群结队地堆在警校门口,我一出来就噗嗤噗嗤笑;羊里的小姑娘会用丝巾扎头,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拉面店的看板娘偷偷塞和果子给我;进入黑手党后,那些女组员也会……
我随便走进一家酒馆,喝酒,女招待便像是感受到了玄妙的气场,端着酒壶来到我身边,良子女将人很好,她是那种有豪侠之心的女人,于是我在她店里喝得醉醺醺的,还赊了许多酒钱。
往来酒馆的都是失意中年人,跌在酒桌前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时至今日,我已经能够看透他们大半,因此也不会恐惧与他们交谈,相反,我称自己是画家,大谈特谈艺术创作的理念。
谁能想到我根本不是什么画家,也不是他们臆测中画室的学生。
我不曾念过一天绘画私塾。
虽如此,我却认为自己比那些画家要高明多了,尤其是作肖像画的时候。
“画皮肉的那群家伙,不过是庸才罢了,真正的画家当然是要画人类的灵魂。”
有人哄笑道:“你这家伙,人怎么能看见灵魂呢。”
我说什么自己都不大记得了,大概是醉醺醺地反驳“我就能看到”,诸如此类的话吧。
纯子就是那时候走进店里的,男人们吹口哨起哄,我喝得太多了,眼前迷蒙一片,却也能透过水雾看见她妖邪的美貌,良子轻声告诉我她是附近的妓/女。
她欲言又止:“不是我说,阿叶你还是离她远点吧。”
“这女人,怎么说呢,太脆弱了。”
“她自杀过好几次,没有一次成功的。”
那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之后几天她又坐在那,我颠来倒去地说自己的绘画技艺,大概到了第三天时她问我能不能给她画张肖像。
我其实是能感觉到她看我的脉脉情谊,妓/女这种东西,文学作品中偶尔会描述她们的苦痛,可在我看来,大部分妓/女都是没有心的,确实耽于享乐的,尤其是战争之后,这种年头,街头游走着流浪儿,城市大半地都是烂尾楼贫民窟,连工作都找不到,对出卖身体这种事,也就无关痛痒了。
我敢说部分妓/女都是快活的,纯子又算哪种?
她肯定是贪恋人体温的,说白了就是很寂寞吧,我能感觉到她在想什么,我也是一样。
我来到了智下屋,她住在工作的地方,我躺在被褥上听她问:“你想把我画成什么样。”
“哎呀,千万不要在画家动笔前问。”我说,“笔这种东西并不是属于我的,手自然而然动起来,画作就一气呵成了。”
她被我逗笑了,也躺下来,跟我絮絮叨叨说自己的身世。
她是在97年被从北海道卖到东京的,也就前几年才流落到横滨,我见怪不怪,那几年一直在打仗,许多适龄儿童都失学了,直到现在,战后经济复苏的时代,还有大批量的童工。
“两年前回过一次老家,什么人都没有,听说函馆是第一批被轰炸的,那些人,我是说家里人是死了还是活着没有人知道。”
“到头来竟要感谢把我卖过来的人了。”
她又说自己识人不清,说她一直在流浪,说希望人能理解她。
“想要家”“想要被爱”“好寂寞啊”,这些话虽然没有说出来,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
这些话应该是能引起我深深共鸣的,可不知怎么,因为是纯子说出来的,我却难免有点胆寒,可能是她看我的眼神太过多情了,于是我问:“那您想要怎么样呢?”
她说:“有的时候我想去死。”
“但一个人死,实在是太孤单了。”
我说:“哎呀,这年头活着,又有谁没有想要死的瞬间呢。”
她伸出胳膊抱着我,我看见盘踞在她手臂上的痕迹,长长的,狰狞的,像条盘旋的蜈蚣。
那些“蜈蚣们”纵横交错,有一条还浅浅地渗着血。
于是我推开了她,跟她说:“过两天吧,过两天等画完后再告诉你。”
她很失望似的,可那时的我宁可冒着触怒她的风险都不想跟她共处一室了,或许是纯子的爱与恨都太过鲜明了,让我很恐惧。
我是个很懦弱的人,像是杀人,原本是没有勇气的,可比起杀人,憎恨这种情感更让我想逃离。
人活在世界上,活在这座城市,是很容易杀死其他人的,如果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生平、他是怎样的人,就可以告诉自己,我只是在FPS游戏里射死了一名角色。
人命等于没有生命的数字,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旦在“杀死”这个命题上附加了“爱”与“憎恨”,行为就有了动机,死去的人的样貌、性格、生平都能被描述出来,这样的话,只能说是“激情杀人”“蓄谋杀人”了吧。
真可怕啊。
我逃跑了,从她的怀里。
……
织田作回来得有点晚。
纯子的肖像画已经完成了,如我预料中的一样,是副光怪陆离的妖怪化,可比起寂寞的女人,怎么说呢,它更像是被爱/欲跟憎恨紧紧包裹住的一样。
我用红色点缀渲染,又画了黑色的荆棘。
织田作关上门说:“我回来了。”
我:“欢迎回来。”
我放下笔,帮他脱下外套。
而织田作,他用毫不困惑,几乎有点了然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知道吧,纯子小姐的异能力。”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猜到了。”
所以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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