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后,几道小菜陆续传了上来。
因着谢律不喜铺张浪费,桌上便只有乳酿鱼,蚂蚁上树,以及翡翠白玉汤。
菜肴不多,也并非什么大菜,但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很是可口,这还是谢律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霍轻在旁边朝霞的提醒下,一手按袖,一手执起银箸欲为他侍菜。
然而就在这时,谢律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忽然开口:“坐下。”
霍轻微微瞪圆了眼,有些不可置信,经过昨日,她已然认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是以谢律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令她简直受宠若惊,于是连忙摇了摇头:“王爷,我已吃过了。”
谢律眼皮都未掀一下,仍是重复道:“坐下,吃。”
只是语气已沉了许多,颇有些不容拒绝的意味。
霍轻默默垂下头,不敢反抗,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在他淡漠的神情下,她用不甚熟练的姿势拿着银箸夹了一块儿豆腐,豆腐嫩滑易碎,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动作十分小心翼翼。
谢律见此,眉毛微动,终于舍得用正眼瞧她:“乳酿鱼就摆在你面前,你为何舍近求远吃豆腐?”
霍轻呆滞一瞬,勉强咽下味同嚼蜡的豆腐,低眉顺眼地解释道:“家乡风俗,不得食鱼肉。”
谢律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他知晓西境许多部族都有水葬的习俗,他们认为鱼是一种神圣的灵物,是以从不食鱼肉。
但,那又如何?
谢律紧紧盯着霍轻,语气薄凉得似刀子剜心:“若本王偏要你入乡随俗呢?”
听着这强人所难的要求,霍轻只觉得身子一僵,面色登时煞白。
她执箸的手顿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片刻后,才颤巍巍地抬头瞄了谢律一眼:“王爷,可以不吃吗?”
“你说呢?”谢律眸色幽深暗沉,脸上却无甚表情,语气轻描淡写道,“难不成还要本王喂你?”
“不必劳烦王爷了……”霍轻头咬着下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见谢律态度强硬,未免再惹恼他,她心一横,用银箸叉起一块儿鱼肉。
西境地广物博,但天气变化得极快,是以每个部族的驻扎地也会随着季节的变换而迁徙。
文化时常碰撞,有些人便愿意吃鱼,也有人至死都不食一条鱼。
是以总归来说,忌讳没那般深。
荒城是不食鱼的一族,但当鱼肉的味道渐渐席卷霍轻的每寸味蕾,她忽然产生一种她好似吃过鱼的错觉。
霍轻咽得很慢。
谢律却仿佛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感觉如何?”谢律见她眉头渐渐舒展开,忽然出声。
“挺、挺好吃的。”霍轻细声道,在他炙热的目光下脸颊不由微微发烫。
“没问你这个!”谢律的声音很沉,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紧张,“本王问你身体感觉如何,有没有不适感?比如发痒,红肿,头疼等?”
霍轻在他的问话下,愣了愣。
不过吃个鱼而已,怎会出现这些凶险的症状?
莫非是……
霍轻的脸倏地变得很难看,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看向谢律,瞳仁都放大了两分:“王爷,您……为何要对我下毒?”
谢律眼神一凝:“……”
“若您不满意我,您同我说说,我未生过二心,也没想过害您,总归罪不至死……”霍轻眼眶发红,那双让人魂牵梦绕的眼眸泛起了点点水光,没等谢律回答,她又颤着嗓子问,“王爷……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在交代遗言一样,谢律完全插不上话。
“闭嘴!”
最后他忍无可忍,一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翡翠白玉汤一阵摇晃,差点从瓷碗里撒出来。
谢律撩袍起身,大跨两步行至她面前,而后弯下腰,扳过她的下颌,愠怒的目光在她白玉般的小脸上逡巡:“本王何时要你死了?”
霍轻哭得一抽一抽的,一听这话,她抬手抹了两下眼泪,微张着饱满的樱唇问:“没、没毒?”
“本王在你心里便是这般卑鄙无耻之人吗?”
谢律冷哼一声,正欲退回上首,然而收回手时,他的大拇指不经意间划过她柔软的脸颊,灼热的温度叫他动作一顿,随即一把扯下霍轻的面纱。
他注视着她红得有些不正常的肌肤,怔声道:“发热了……”
霍轻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真是烫得吓人。
不仅如此,还有她的手臂,起了好些发痒的红疹,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挠。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谢律先前的否认变得半点威信也没有,她的眼泪淌下来,有些无助地看向他:“王爷,我是不是快死了?”
谢律没说话,只是急切地拉过她的手腕,看到上面的点点红星,眼底卷起疯狂之色,他捧着她的脸,激动难掩:“你不会死的,本王绝不会让你死的……”
随后他扭头朝旁边的晚霞喊道:“速速去将莫先生请过来!”
晚霞领命而去。
谢律将迷迷糊糊的霍轻打横抱起,快步往她的寝房走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沉寂的长夜才被马蹄声打破。
晚霞领着莫元白匆匆回了西园,一进大门,便听见谢律的怒吼声:“莫元白死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
莫元白提着药箱长叹口气,揉了揉差点被震聋的耳膜,摇着头进了屋。
他是谢律在西洲打仗之际所结交的军医,后来又做了谢律的军师、幕僚。
这般多的身份,便宜了谢律,倒苦了他自个儿,谢律这些年可没少榨他。
瞧瞧,一个金屋里藏的娇娇都还要他大老远地亲自过来诊治,还真是物尽其用。
只是……
莫元白提步进屋时,忽地转念一想,这棵公认的铁树何时悄悄开花了?
“你怎么不再慢点?”谢律压着心头的戾气,将磨磨蹭蹭的莫元白一把揪到床榻边,“赶紧给她看看,食鱼肉后便成这副样子了。”
莫元白被谢律粗鲁的动作弄得一个踉跄,暗暗白了这位摄政王一眼后,他这才将目光投向床上的女子。
莫元白自诩风度翩翩,样貌温润如玉,上京城中也有不少贵女倾心于他,可饶是他阅美无数,此刻也不得不赞叹一句。
这姑娘满脸潮红,面上还起了几粒红疹,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不落凡俗的五官,清泉与深海是眼,山峦与松柏是鼻,桃花与海棠是唇,不论分开还是合并,都是顶顶的精致。
而露在被褥外的柔荑道一句冰肌玉骨也不为过。
大约是皮肤发痒难以忍受,她黛眉微蹙,浓密的羽睫还是湿润的,似是下一瞬那亮如星河的眼眸里就要有晶莹的珍珠落下来。
真真是,我见犹怜。
一旁的谢律还等着莫元白去搭脉,谁知久久不见他有动作,扭头一看,发现这人眼睛都看直了。
谢律微眯起眼,嗓音冰寒,仿佛地狱里索命的无常:“再看一眼,信不信我将你眼珠子挖了。”
这声阴恻恻的威胁传入莫元白耳朵里,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终于回过神来:“不看了不看了,都怪你,若早说是这般美人,哪怕我正巧在温柔乡呢,也断断不会让美人多等这么久。”
他嬉笑两声便敛了神色,为霍轻搭了脉后,复又检查了她四肢和脸上的红疹,而后才从杌子上起身来,命朝霞将霍轻按住,不让她四处乱挠,以免红疹扩散得更多。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谢律拉至一旁,严肃道:“她这是发风疹块了。”
谢律抿了抿唇:“我知晓。”
不过一瞬,莫元白便反应过来,目光带了些探究:“你是故意的?”
谢律没说话,薄唇抿得愈发紧。
莫元白却是啧了声:“也就是说,你也知晓风疹块有多凶险?”
谢律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试探:“废话少说,治好她就是。”
每当他嘴角平直向下,双手攥成拳之时,大多说明他是真的恼了。
莫元白很识相,没再问下去。
虽说平日他也同谢律开玩笑,但他知晓这位活阎王的有些底线,关系再好也是不能碰的。
瞥了一眼床上正水深火热的姑娘后,莫元白面露心疼地开了一剂药方,随后让晚霞去抓来煎了。
单从那姑娘异域的长相来看,他便猜到了谢律的打算。
本还道谢律开了窍,从当年那段露水情缘里走出来了,没曾想如今是愈演愈烈,甚至成了一种无法磨灭的执念。
多好看的姑娘啊,就这么被人生生践踏了。
晚霞将药煎好后,仔细地喂给了霍轻。
喝完药,霍轻才稍微好受些,很快便沉沉睡去。
送走了莫元白之后,谢律返回霍轻的寝房,挥退两名婢女,站在霍轻床边,眉目微沉。
约莫之前她忍不住挠痒时扯开了襟口,瘦削的锁骨若隐若现,即使是病体,也是魅人至极的。她手臂上红疹还未消退,整个都露在外头,一头乌丝凌乱地散落在锦罗缎绣枕上。
谢律停滞片刻,瞧着霍轻细腻光滑的小臂,目光复杂得难以言状。
他想到,那人也不食鱼,当初他们被困在茫茫风雪天里时,除了结了冰的湖泊中那些成群结队的鱼,再也找不到别的食物。
她宁可饿死也不吃,说吃了鱼就是背叛了水神,以后死了会被神明遗弃。
如此荒谬的信仰,她却固执得用性命去坚定。
最后还是他趁着她被饿晕了,强行将烤好的鱼肉塞进她嘴里的。
那时她吃了鱼肉后同样如霍轻这般,面颊手脚上长满了红疹子,也是他们运气好,无意中寻到了徐长卿草,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霍轻身上,有那么多和她一样的地方,也有那么多和她不一样的地方。
到底真相如何。
也只有等西洲的探子回来才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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