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京都下了第一场雨,带来了久违的绿意。
林府后院青石板路湿滑,下人们走动推搡着难免发出了些许声响。
里屋的大丫鬟红杏,拧着眉脚下不停地走了出来,压着声音道:“动作小声些,不许扰了二姑娘休息。”
下人们面面相觑,背着她扮了个鬼脸,接着便轻手轻脚的往廊上走。
红杏盯着她们走远后,才返身回屋,见床幔内的姑娘还在熟睡,这才点上安神香,小心地关了门去煎药。
而在门关上的那一瞬,原本熟睡着的人突地睁开了眼。
林梦秋十指紧紧拽着被褥,大喘着粗气,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嫣红,额头香肩满是薄汗,眼角的泪痣也被汗打湿,显得美艳又妖冶。
她失神的睁着眼,看着床幔的顶端,脸颊和唇瓣极尽苍白。
她又梦见了。
十二岁那年,她去外祖家小住,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山匪,他们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途经此处,故意在此等着。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她是临时起意要提早一日回家,他们怎么会知道她会路过,还点名要她们交出宝物。
山匪凶神恶煞手持刀剑,不管给多少钱都没用,他们当着她的面杀了随行的丫鬟婆子。
她无助的挣扎着想逃,可那把染血的刀,却已高高举起。
就在林梦秋绝望的闭眼之际,一匹烈驹踏过人群,不待劫匪反应过来,长剑已经刺入举刀之人的身躯,鲜血溅了她满身。
林梦秋惧得浑身发抖,一抬头,却对上一张灿若朝阳的脸。绯衣少年高坐马头,手执七尺寒霜,脸上还有溅上去的鲜血,却只是用衣袖一蹭,就张扬的笑着朝她伸手:“喂,小孩儿,你怎么样?”
她没忍住,一下哭了出来。
刚才还笑着的少年错愕:“哎,怎么还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下马,拿出块帕子胡乱地替她擦,边擦还边不耐烦:“小孩儿就是麻烦。”
林梦秋的脸被擦的通红,即便疼却让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还活着,并且她永远记住了那帕子的温度。
之后的事,她就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一回家她便发起了高烧,连着卧床数月,等病好后,丫鬟才告诉她,家里怕她名节受损掩去了当日之事,只说她外出骑马受了惊吓在家养病。
至于她是如何死里逃生,救她的人又是谁,爹娘也从未提及,从那之后,那日的事就成了府上的忌讳,没人敢再提起。
林梦秋便偷偷的把秘密藏在了心底,不曾告诉任何人。
回来的路上,她听见有人喊他,沈彻。
是沈彻的那句‘别怕’,和他暖阳般的笑,撑着她度过了恐惧和绝望的十二岁。
林梦秋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猛地睁大,突然从床榻上撑着坐起,掀开纱幔赤脚下地,快步跑到了梳妆台前,慌乱的打开了镜子。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她怔怔的看着镜子里的人,她瞪眼,她也瞪眼,她诧异,她也诧异,她捂着脸哭,她也跟着泪涌而出。
林梦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了十七岁的那个冬日,可现在她又活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看屋内的摆设,和她的穿着打扮,分明是她回京后的新院子。
如果没猜错,她重生回了及笄这一年。
镜子里的玉人儿破涕为笑,上天怜悯,听到了她内心不甘的声音。
她,回来了。
她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努力的想要做到父母心目中的好女儿,换来的却是前世惨死的下场。
前世的林梦秋,从小活泼爱笑,喜欢一切鲜艳美丽的事物,见了她的人没一个不喜欢她,可出事之后,她似乎一夜间长大。
她不敢相信府上任何人,开始细致的观察身边的人和事,以前想不通的事情,也慢慢的窥探到了些许真相。
为何她与姐姐长相性格南辕北辙,甚至也不像母亲宋氏,为何母亲偶尔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复杂难懂的情绪。
从那之后,她变得沉默谨慎,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慢慢的众人都只知道林家有个温婉的大姑娘,却忘了还有个爱笑的二姑娘。
林梦秋的生辰是在冬日。
及笄这年,林父升至工部侍郎,全家搬到了京城,还来不及庆贺喜事,就一道惊雷落了下来。
南阳王府请了德高望重之人,替世子沈彻上门求娶大女儿林梦媛为妻。
按理来说,王府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远远高攀不上的,但无人不知,南阳王世子沈彻,两年前在战场上从马背跌落,人虽是救活了,可膝盖以下全都失去了知觉。
他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变成了靠轮椅度日的可怜虫,这对骄傲的他打击过于大,以至于性情大变,成了个暴戾弑杀的大魔头。
两年时间内,一连换了四任世子妃,下场更是一个赛过一个的惨烈,京中有女儿的人家对他避之不及,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刚进京的林家头上。
林父初入京根基不稳,哪里敢得罪南阳王府,不得不答应了亲事。
全家上下对林梦媛左右的安抚,总算是让她同意的亲事。
可谁知就在成亲前一日,林梦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秽语,说是沈彻不仅双脚残废,更是面容有损,是个丑陋不堪的模样,生生把她逼得自尽。
所有人都厌恶他,惧怕他,只有林梦秋不怕。
沈彻救了她,是给她活下去勇气的天神。
林梦秋记得,前世姐姐还是被救了下来,被迫嫁去了王府,至于最后的下场她没能亲眼看到。
她只知道,姐姐出嫁后,母亲就开始为她张罗亲事。
千挑万选了内阁吴大人家的嫡次孙,一桩外人看来再好不过的锦绣姻缘。
起初她也是这般认为的,乖顺的在家绣嫁衣等着出嫁,直到十七岁婚期前夕,她外出上香,噩梦重蹈,有人提前在路上等着她,将她掳走欲行不轨。
好在最后关头,她拔下簪子戳伤了那人的眼睛,才逃回了家。
却没想到等着她的是地狱,无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家族为此蒙羞,吴家上门退亲,父亲一夜白头,母亲狠心的送她去家中祠堂了却余生。
常伴青灯她不怕,但她不愿意被人诬陷,她想找出是何人在背后处心积虑的想要害她。
就在离真相很近的时候,她被人推下了寒潭。
林梦秋回想这十数年间的光景。
她不甘心。
好在,她回来了。
这一世她不想装了,她只想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
红杏很快端着药碗回来,进屋便看见二姑娘已经醒了,快步上前。
“姑娘怎么起来了,您早起的时候还说头疼,快喝了药躺下再歇歇。”
林梦秋从重生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早已擦干了泪,靠在榻上思索现在的处境,看到红杏忍不住的弯眼露了个笑。
红杏是她的贴身丫鬟,为数不多真心对她好的人,前世她出嫁之前,母亲以红杏年岁到了,提早的放出府去,后来听闻红杏所嫁非人,她还托人送去过银两。
现在再见红杏,她是真心高兴,这不是梦境,她是真的重生了。
“躺了半日,我已经好了不疼了,只是京中天冷,我想多在床上赖一会。”林梦秋拉着红杏的手撒娇。
红杏马上就懂了,京城不比苏州,即便开了春依旧是寒风刺骨,二姑娘虽然很少出去走动见人,但每日都要去给夫人见礼,想必是想要趁机躲懒。难怪姑娘瞧着精神不错,就是眼眶有些红。
红杏捂着嘴笑,“姑娘装得可真像,连奴婢都被瞒过了,不过姑娘在屋里也好,这几日前院人来人往,乱的很,免得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姑娘。”
林梦秋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坐直了身子,她还不知道如今是哪一日,便试探的问道:“这是为何?”
“姑娘忘了?明日大姑娘便要出阁了,前院忙得很,您便是不去问安,夫人也不会怪责的……”
红杏话还未说完,林梦秋已经扶着床沿开始穿鞋,“我要去看看大姐姐。”
“姑娘慢些,外头还在下雨呢,您得再披件斗篷。”
红杏也不知道姑娘怎么突然要去前院,但她不敢拦,别看姑娘这么柔柔弱弱的,说话做事却很有主见,而且她总觉得,今日的姑娘好似有哪里不同。
到了林梦媛的院中,才知道宋氏刚走了两刻钟,她想要进屋却被丫鬟给拦了。
“二姑娘来的不巧,大姑娘刚歇下,不如等大姑娘醒了,奴婢再派人去请您。”
“姐姐明日便要出阁,我有些话现在便要与姐姐说,若是姐姐怪责下来,一切都有我来承担。”
“这,怕是不妥……”
“怎么?你敢拦我?”
话还未说完,丫鬟便对上了林梦秋的眼睛,顿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一时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二姑娘一惯柔弱好说话,下人们有时候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可就算她再怎么不得老爷夫人宠爱,那也是正经的主子,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拿捏的,犹豫后还是让开了身子。
林梦秋推开门,大步的走了进去。
她记得很清楚,姐姐出嫁前一日,会在房内饮毒自尽。
前世是丫鬟发现的早,找来大夫强行催吐,才将毒酒给吐了出来。
这会下着雨,屋内门窗紧闭,昏暗极了,林梦媛手持白瓷杯闭着眼仰头欲饮,杯子刚碰到下唇,就被一股力道给用力的拍开。
只听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起,林梦媛怔怔的看着地上的碎片,恍惚过后,才红着眼回头怒视着她,双眼红肿极尽疯狂。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不许让人进来吗?!”
“姐姐想做什么?好似怕人知道。”林梦秋无视她的怒吼,平静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触及到了对方眼里的冷漠,林梦媛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瞬间清醒了。
虽然林梦秋一眼未看那个杯子,也没有问里面是什么,但林梦媛下意识的感觉到,她什么都知道。
这让她感觉到慌张,甚至被那个眼神给刺痛。
“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娘亲让你来的,那你回去告诉她,我不会嫁的,与其嫁过去被那丑八怪折磨至死,我还不如自我了断来的干脆。”
小的时候姐妹两关系很好,可随着她渐渐长大,姐姐就对她开始有了敌意。
准确的说,应该是对她这张脸有了敌意,姐姐不喜欢比她长得好看的人,她也不如外边传的那么温柔贤淑。
等到林梦秋出事不再出来见人后,两人的关系更是降到了谷底,除了偶尔碰面打招呼,几乎没什么交集。
林梦秋原本还能心态平和的面对她,直到那个‘丑八怪’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前世,她险些遭人侮辱,刺瞎了那人的眼睛逃出来后,撞见了一辆马车。
她衣衫凌乱蓬头垢面跪坐在地,隔着布帘,看不见里头的人,身后是随时会追来的人,她头贴在地面,冰冷和恐惧水一样几乎将她灭顶。
就在这时,布帘里传来一道冰凉且淡的声音:“抬起头来。”
风拂过布帘,她从缝隙间看到了他的双眸。
顿了顿,又听他道:“阿袁,带上她。”
他的声音变了,落入人耳里像阴翳的蛇,可林梦秋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眼。
之后,她被名叫阿袁的人丢上了仆从车,带回了城门口,遇上了出城寻她的家仆。
当时的沈彻已经是南阳王,位高权重手握生杀大权,所有人都说沈彻嗜杀成性,残酷暴戾,喜怒无常,连市井妇人吓唬孩子都用南阳王。
可唯有林梦秋知道,不论他如何变,他依然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是她的大英雄。
林梦秋沉着脸厉声道:“姐姐慎言!若是此话传到世子耳中,可是要牵累整个林家。”
林梦媛猛地抬头,讶异的看着眼前的人,只见她纤弱娇美,细腰不足盈盈一握,美得就像是那枝头的花,一掐便会断,可偏偏她的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坚毅澄澈。
她不是胆小怯弱,连只小猫小狗都能吓得她发烧闭门不出,她怎么敢呵斥自己!
林梦媛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不曾看清过这个妹妹。
“你说的倒是轻巧,今日出嫁的不是你,你自然不用怕,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的绝望……”她说着又要掉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只可惜,林梦秋见惯了她这般,根本不吃这套,干脆利落的打断了她的话。
“我替你出嫁。”
林梦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片刻才瞪大了眼,她想拒绝,她知道自己应该要拒绝,明知道林梦秋不可能这么好心,可她心跳如鼓擂,根本抵不住这诱惑。
不管有多难,只要想办法,一定能悄无声息的替换过来,只要她去求一求爹娘,他们肯定会答应,那她就不必嫁给那暴虐的丑八怪了!
-
翌日。
匮黄道,日月入怀,凤鸟鸣,宜嫁娶。
林梦秋身穿火红的嫁衣,头盖喜帕,坐上了去往南阳王府的喜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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