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番外三

小说:吾皇 作者:山中君
    那一日之后, 巷口少了一处书写摊子,国子监多了一名倍受瞩目的生徒。

    这位生徒待师长恭敬有加,待同窗也谦逊平和, 才情卓著而没有半分傲气, 国子监上下无不赞叹。

    又因他是傅知年推荐到御前、陛下亲自下旨准他入国子监读书,一望可知的前途无量, 人们都想尽办法和他结交, 一时间请帖如云, 把桌子都要堆满了。

    但让人们意外的是, 所有的宴请都被他谢绝了,在整个国子监就读的生涯中,林鸣只登过一户人家的门。

    那就是梁记酒铺。

    梁记酒铺一般在辰时开门, 宋氏一面取门板,一面朝里道“吃完了就背书,好好背,回头在夫子面前别背不出来”

    宋均的读书声,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而致孝乎人,恶衣服而致美乎”

    宋氏一抬眼才看到门外站着人。

    是林鸣。他穿一身国子监生徒独有的青衿, 暮春的风柔柔地吹动他的发丝衣摆,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身衣裳的缘故, 他的身姿挺拔了许多。

    宋氏还未及说话,林鸣忽然一皱眉头“背错了。”

    宋氏忙道“哪里错了恳请郎君教教他。”

    林鸣便走进来,宋均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林鸣告诉他“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 是说禹包含简单, 对祭祀却很虔诚。你会这么背, 是不是没听懂意思”

    宋均低头道“先生只教我们背书,从不讲解意思。”

    宋均上的是附近的私塾,论受教之精雅,当然比不上家学渊源的林鸣,林鸣还是头一回知道有不讲书直接背书的夫子,“不妨事,以后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宋均大喜“多谢哥哥”

    “叫什么哥哥教你读书的,得叫先生。”宋氏笑得眼睛都弯了,“多谢郎君,郎君是来买酒的么要什么酒我这就打去。”

    林鸣的眼睛垂了一下,“随便,都行。”

    宋氏转身便去了。

    这里宋均将自己囫囵吞枣的地方一股脑儿搬出来请教,林鸣一一为他讲解,三言两语,又明白,又好记。

    宋均忍不住眼睛发亮“先生,那天被傅状元送到陛下面前的文章真你的吗”

    林鸣点头。

    宋均眼睛更亮了“他们说,那是天下最好的文章”

    “当不起。”林鸣道,“传言总有夸大之处,不可尽信。”

    等到宋氏打好了酒来,宋均的书已经背起书囊准备去上学了,临去时不用姐姐交代,他恭恭敬敬地给林鸣鞠了一躬。

    宋氏手里拎着好几只酒坛,每一只都小小的,圆滚滚的,漆黑发亮。

    “我家的酒都挺好喝,郎君都尝尝吧。”宋氏笑吟吟将一串酒坛都递给林鸣。

    林鸣伸手去接,指尖轻轻碰到了指尖。

    快得一触即逝,轻得仿若无物。

    但心中却像是响起了一道惊雷。

    林鸣的耳尖红了。

    “多、多谢。”他想要大方地掏出银子,然而手不知怎地忽然有点不听使唤,银子没掏出来,荷包却掉在了地上。

    他脸上一阵燥热,连忙弯腰去捡,宋氏已经比他更快一步,捡起来交到他手里“小均既叫郎君一声先生,郎君若是不嫌弃,这酒就算是束脩如何”

    她离他这样近,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间,林鸣已经听到自己说了个“好”字。

    反应过来之后,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在下姓林,单名一个鸣字,你叫我的名字便可以。”

    宋氏笑道“哈哈,我当然知道你叫林鸣啦,你自己多有名不知道吗”

    林鸣发现自己真喜欢听她说话,不单是因为她爽脆的声音总让人想到晴空万里的蓝天,更因为无论什么事情在她嘴里,好像都变得很简单,很痛快。

    “不过连个酒名都报不上来,瞧着你也不像是来买酒的。总不会是专程来教小均读书吧”宋氏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就直说,都是街坊邻居,你又肯教小均,我说什么也肯帮的。”

    林鸣耳尖上刚刚才褪下去的红色,忽然又涌出来了。

    “我”他的手在袖中握起,声音微微发紧,抬起眼睛,望着眼前这张明丽的面孔,认真地道,“我想来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

    宋氏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宋颜。”她道,“叫我阿颜就行。”

    那天林鸣拎着好几只小酒坛回家,像是拎着一串大果子。

    果子又圆润又饱满,就像他的心。

    他觉得春天的风真柔软,天空真蓝,以及,酒香真的很好闻。

    就这样他成了宋家姐弟桌上的常客,渐渐宋颜的饭桌上每天都会多放一双筷子。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闲言碎语传得更快,尤其是和寡妇人家相关的闲言碎语。

    很快连国子监里的师友们都知道了这事,不论是师长还是同窗,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傅大人官运正盛,眼下炙手可热,他既这样看重你,你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来日不说尚主,至少能配一名贵女。眼下千万要洁身自爱,莫要沾染不相干的人。”

    林鸣置之一笑。

    宋颜多少也听说了一点风言风语,这天吃完饭,先把宋均赶去读书,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的酒量很好,但林鸣一杯就醉,所以平时只有她喝。

    她喝着酒,问道“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从前我给你吃的,你怎么从来都不吃”

    林鸣看着她,灯下她的脸颊上微有红晕,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因为灯光。

    他取过一只杯子,给自己斟上一杯,抿了一口。

    辛烈酒气入喉,让他的声音有点低沉“因为我怕坏了你的名声,让旁人说三道四。”

    宋颜点点头“那怎么现在就不怕了”

    林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子搁在桌上,发出“笃”地一下轻响。

    他看着她的眼睛,酒气冲进肺腑,热气涌上面颊“现在随他们说去,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堵上他们的嘴。”

    这是宋颜第一次看他主动喝酒。上一回她开玩笑地灌了他一杯,他半场表演了个一杯倒,她就再没玩过。

    此时他的面孔发红,眸子出奇明亮,和往日的斯文俊秀比起来另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气质,像醇酒一般醉人。

    她忍不住问道“怎么堵”

    林鸣认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栽倒在桌上。

    宋颜“”

    “小均”宋颜叫,“过来搭把手”

    姐弟俩把林鸣送回家,回来的路上,宋均悄咪咪问道“姐,你和林先生是不是要成亲了”

    宋颜抬手就朝他后脑勺拍了一记“瞎说什么人家林先生会读书,将来肯定是要做大官的。”

    而她,只是个卖酒的。

    还是个寡妇。

    不过如果林鸣硬要坚持的话

    咳咳她也不好太过拒绝,要不意思意思拒绝个一两次

    但他面皮那么薄,万一一拒绝就不敢上门了呢

    唉,难办。

    新月下,晚风里,宋颜陷进了深深的烦恼中。

    林鸣早就计划好了。

    国子监生徒一结业便可以授官,一授官,他便马上向宋颜提亲。

    提亲的媒人他都想好了傅知年。

    傅知年对于他来说,亦师亦友,亦父亦兄。如果他不在国子监或酒铺,便一定在傅家。

    他崇拜傅知年的才学,更仰慕傅知年的抱负。

    傅知年要推行新法,拯救大央。

    他的热血为这个理想沸腾。每一次和傅知年在一起的时光,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而自己所学所知又太少,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傅知年的脚步。

    在极少的闲暇时刻,他向傅知年透露了结业后成亲的打算。

    傅知年顿了顿,然后看着他,深深道“变法非一朝一夕可成,我为前卒,先奋力冲杀,后面的事,便要交给你了。林鸣,变法一旦启动,我们便如风中飘絮,前途难卜,生死未知。婚姻之事,你要慎重。”

    头一回,林鸣离开傅家的时候心中不是激动与雀跃,而是沉重。

    真的这么严重吗

    他想问。

    很快,命运告诉了他答案。

    新法得到了陛下的全力支持,雷厉风行地在大央各地推展,傅知年获封侯爵,回京时动用半幅帝王仪仗,风光一时无两。

    然而傅知年登得有多高,跌得便有多惨。

    林鸣的鸿运也因傅知年的倒台而终止。

    他不肯在傅知年的百罪书上签名画押,顿时成为千夫所指。

    从前对他趋之若鹜的人现在对他弃若蔽屣,只有梁家酒铺的那盏灯依然为他点亮,只有宋家姐弟的桌上依然放着他的筷子。

    但他不能再去宋家了。

    宋颜等了许久也不见林鸣来,便找过来拍门“林鸣,你在吗”

    林鸣没有应声。

    傅知年受刑之前,将新法所有的文书资料交给了他。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盼着结业授官而娶妻的国子监生徒,他成为了新法的传薪人,要将这一点火种保存下来,等待复燃之机。

    更重要的是,新法是一块烫手山芋,所有靠近它的人都会被烫伤。

    前途难卜,生死未知他不能,连累阿颜。

    他最喜欢的声音还在门外絮絮叨叨地说今儿做了什么菜,他怎么不去吃,声音还像平常那样自在随意。

    她最知道他的,知道他的难过,所以刻意不去触及。

    胸膛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挤压,一时间疼得难以呼吸。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和这疼痛对抗。

    然后他吹熄了灯。

    门外宋颜看着陡然间黑下去的窗子,顿住了。

    有点难过,也有点心疼。

    还有点恼火。

    这家伙,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不正该找她喝喝酒聊一聊么一个人躲起来算什么事儿

    再一想,算了,傅知年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她便也由他吧。

    宋颜轻轻在门外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家。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未来的好长时间里,这家伙的官职一时起,一时落,待她也是一时热,一时冷,完全叫她摸不着头脑。

    而数年后的今天,姜雍容当位,新法推行,天下太平。

    宋颜像往常一样打开酒铺的大门,就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时间有点恍惚。

    时光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一日,那个腼腆的少年站在春天的晨雾中,等她开门。

    不同的是,当日的国子监生徒已经成了位极人臣的相爷,他穿一身紫袍,该死的面孔比当日更清俊,更成熟,更迷人。

    身后则跟着长长的队伍,抬着一口又一口的箱子,箱子上扎着鲜艳的红缎子。

    “阿颜”

    林鸣只开口了两个字,宋颜便道“想娶我”

    林鸣点了点头。

    无论经历过多少风浪,在她的面前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耳根子又可耻地发烫了。

    宋颜看着他耳尖上那点红,咬了咬牙,冷哼一声“你想扔便扔,想娶便娶,你当我是什么”

    她抬高了一点音量,大声道“姑奶奶把话放这里,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砰”地一声,大门重重地在林鸣面前关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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