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练完功进来,只见箱子里的奏折犹码得整整齐齐,案上只有十来本。
他不由感慨:“爷就说这不是干的事吧?像雍容你这么识文断字的,一天也就只有看这么几本,他们却成本一堆一堆往御书房送,简直是盼着爷早日驾崩。”
“……”姜雍容顿了顿,道,“回陛下,箱子里的已经看过了,摘要夹在折子里。还有这几本,请陛下稍等片刻。”
风长天呆了呆,看看面色淡然的姜雍容,再看看满箱的奏折,抓起一本,果然在里头发现了摘要。
风长天自己的字写得四仰八叉,向来分不清字好字坏。但这纸上的字每一上都很端正,比那些官员们折子上的字还要好看,且一点儿也不带脂粉之气,完全不像是女孩子写出来的。
再看,这摘要与得简单明了,连将上奏人的官职姓名都标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风长天一连抽了好几张纸出来,看完仰天大笑:“好好好,有这个,这些奏折全都可以烧了!”
“陛下,摘要只是摘要,奏折上还有许多精微细致之处无法一一列出来,再者奏折历来要存档备查,万万不能烧。”姜雍容正色道,“再者,言为心声,奏折乃是看清一个臣子最好的手段,若不了臣子的奏折,就无法了解臣子的为人,无法了解臣子的为人,就无法委其以事……”
“哈哈哈依你依你,不烧不烧,等爷闲了再看。”风长天大笑,他的五官深邃,轮廓像是用刀斧刻出来似的,不笑时会给人极大的压迫力,一笑起来却像个孩子灿烂明净,他伸手就要来拍姜雍容的肩,口里道:“好雍容——”
姜雍容疾言厉色:“陛下!”
风长天手顿在半空,尴尬而不失优雅地回手一掠被树枝划散开来的头发,向姜雍容眨了眨眼睛:“你可帮了爷大忙了,说,爷该谢你?”
姜雍容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陛下再也不踏进清凉殿就好。”
风长天一愣,“……你讨厌我?”
姜雍容不好说皇帝乃皇宫的万事之源,一切纷争皆为皇帝而起,只得道:“陛下天威隆重,有陛下在这里,妾身无法专心看奏折,恐耽误陛下的时间。”
风长天立刻点头:“说得是,我这就走。”
他说走就走,话音才落地,人已经出门了。
姜雍容抓起桌上的冕冠,急步追出去,可外头已经没有风长天的影子。
这么快!
姜雍容愕然。
……他平时就是这样从朝臣和宫人们的眼前失踪的吗?
罢了,他肯走就好。
姜雍容回房将剩下的奏折看完,收好,再将冕冠一起放进箱子里,寻思着风长天送箱子来可以说是赐东西给年年,那箱子从清凉殿抬出去该用什么名目?
不一会儿便到了饭时,鲁嬷嬷带着思仪上菜,一样一样端了又端,摆了一桌。
姜雍容意外:“怎么这么多菜?”
平日里她们三个人,三四样菜就够了,今日不单样数多,还有一碟卤牛肉,一大锅羊肉汤。
她一瞬间便想到一个可能,目光扫向鲁嬷嬷,鲁嬷嬷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正要说话,外头就传来了铿锵之声,那是羽林卫身上的铠甲在走动之时所发出的特有声响。
是羽林卫们发现皇帝不见,找到这里来的?
姜雍容脑子里还转着这样念头,就见一条长腿迈过门槛,风长天穿着一身铠甲进来,头发比之前下树时更乱了一点,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羊肉!好好好,香得很!”
姜雍容:“………………”
这人怎么又来了?!
思仪“扑哧”一笑:“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风长天已经坐下,挟了块羊肉扔进嘴里,“那身衣裳太不方便了,找人聊个天都不行。”
姜雍容的眉梢忍不住抽动一下:“陛下,您的衮服呢?”
“主子,先让陛下吃饭吧,陛下辛苦一整天了。”鲁嬷嬷手里给风长天盛汤,口里道,“陛下的衮服我已经收起来了,一会儿陛下回去时就可以换上。”
又给风长天布菜:“陛下尝尝奴婢做的卤牛肉。娘娘说陛下初来京城,宫里的菜只怕不太合胃口,就命奴婢做两道北疆菜。”
姜雍容看了鲁嬷嬷一眼。
鲁嬷嬷只笑吟吟看着风长天,脸上快要笑出一朵花来。
“可不是!当皇帝着实没什么意思,一张饭桌摆是摆得老长,尽是些炖肉炖菜,要不是饿了,谁有功夫吃它?”风长天据案大嚼,十分满意,“鲁嬷嬷你很好,要不要去爷的隆德宫?”
鲁嬷嬷已经略约摸出了他一点性子,笑道:“陛下喜欢,只管来吃就是了。离了这里,奴才说不定就做不出这种滋味了。”
果然风长天不单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有道理!”
宫门上忽然传来拍门声,思仪去应门,只听得羽林卫一阵嚷嚷:“宫里进了贼人,我们需得进来搜查。”
思仪见人就能聊,羽林卫里头也有相熟的,便问是怎么回事。
姜雍容在里头只听得那羽林卫道:“小心点,很可能是个武功高手,我们有一个兄弟弟被打晕扔在路边,连衣服都被剥了。”
姜雍容看了看风长天身上的铠甲:“……”
这位被搜查的贼人正在大块朵颐,还振振有辞:“爷是皇帝,要脸,当然不能逼别人脱衣服给我。”
……所以你就替别人脱了。姜雍容默默在肚子里道。
外面思仪借口说小皇子睡了,怕吵着小皇子,将羽林卫的搜查拦住了。羽林卫也知道这位小皇子好像甚得新皇宠爱,当下也不敢硬来,也依言去别处搜索。
风长天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很快便搁下了筷子。姜雍容向来是细嚼慢咽,每餐费时甚长,但这会儿皇帝都吃好了,她也不便再吃了。
风长天开了箱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冕冠。于是他一把抓起来往头上一扣,然后检视一下奏折里的摘要,喜得龙颜大悦,唤鲁嬷嬷,“取爷的衣服来。”
陛下更衣,按说要人服侍,但屋子里的三个人都还没上前,铠甲就解在了地上,然后胡乱套上了衮服。
姜雍容直想送他一个词——“沐猴而冠”,可偏偏他的身形高大,衮服又极庄严华美,就算是穿得乱七八糟,居然也没妨碍他的气势迫人。
姜雍容诚心进谏:“陛下乃万民之主,有无数国事要忙碌,且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还望陛下慎言行,少来这僻静之地,以免落人口舌,为人非议。”
风长天微微一笑:“爷要不来,你怎么把这箱奏折给我送去?”
他一面说,一面就把那要三人才抬得动的楠木箱子轻飘飘托了起来,“是雍容你说,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爷只有辛苦一点喽。”
“……”姜雍容倒没想到这里一点。他武功高强,来去无踪,由他来拿箱子,确实最妥当。
但,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天天扛着一只箱子在皇宫里飞檐走壁,这景象实在是有点奇幻……
风长天说完,托着箱子就走。
姜雍容带着鲁嬷嬷思仪跪送,风长天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姜雍容的手臂,笑道:“别跪了,快去吃饭吧,我瞧你才啄了那么几粒米,哪能吃饱?”
他的手修长有力,只这么轻轻一托,肌肤的热力便穿过衣料直透肌肤,姜雍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臂,垂首道:“妾身谢陛下体恤。”
耳边只听得风长天一声轻笑,再抬头时眼前已经不见了人。
但手臂上的那股热力仿佛还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略这种不太适应的感觉,口里喝道:“鲁嬷嬷!”
她心情好时喊“阿姆”,平日里喊“嬷嬷”,一旦直呼姓氏,那就是生气了。鲁嬷嬷早料到此着,不声不响地跪下了。
“我知道主子气什么,但就算是主子生气,我也会这么做。主子你看见了,昨天人人以为小皇子不受陛下待见,所以阖宫都想看着他死。今天人人见陛下看重小皇子,所以人人都想奉承。只不过是一天功夫,小皇子的日子便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点主子也一样!”
鲁嬷嬷说道,“主子入宫五年无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但如能拿下新皇,主子就能重新成为皇宫的主人,重回坤良宫,那才是主子该待的地方——”
“重回坤良宫?鲁嬷嬷你莫不是疯了吧?”姜雍容怒道,“我是先帝的皇后!”
“那又怎样?!”鲁嬷嬷丝毫不为她的怒气所慑,昂首道,“换成旁人,或许没有指望 ,但是这位陛下能指一个低等杂役当御前执事大太监,一定也能让主子你当皇后!”
姜雍容只道鲁嬷嬷想笼络圣心,以便于让清凉殿的日子好过些,万没想到她居然还存有这样的指望。
姜雍容深吸一口气,盯着鲁嬷嬷的眼睛:“嬷嬷,你这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我若真要一女侍二夫,文武百官怎么看我?天下人怎么看我?将来的史书上又怎么看我?”
“那些都是虚的!主子就是因为想要守住贤后的虚名,才败给了傅静姝那个贱人!”鲁嬷嬷咬牙道,“只要主子成了皇后,手中握有权势,再早日生下嫡子,地位稳固,那才是实的!”
鲁嬷嬷性子沉稳,难得动喜怒,姜雍容是她一手带大,这点上很像她,思仪还是头一回看见两这样剧烈地争吵,一时间呆住了。
良久,姜雍容长叹了一口气:“嬷嬷,看来早起跟你说的话你压根儿没听进去。这样吧,我在这里替陛下看奏折的事不宜外露,尚宫局找来的乳母未必妥当,我看还是嬷嬷亲自出宫一趟,好好挑个妥当人进来,一定要安分守己的那种。”
这是要把鲁嬷嬷支出去的意思,鲁嬷嬷低着头不言语。
姜雍容伸手握住鲁嬷嬷的手。
鲁嬷嬷的手温暖,干燥,从小到大,随时随地,只要她愿意,就能握着这样一双手,永不离开,也永不离弃。
“嬷嬷,”姜雍容低声,声音微有沙哑,“我不想离开你,你要适可而止,不要逼我。”
鲁嬷嬷抬头看着姜雍容,眼中的泪淌了下来,她一把抱住了姜雍容:“我的傻主子,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
*
第二天风长天再来的时候便没见看见鲁嬷嬷,桌上也没有了牛羊肉,全是些青菜豆腐,淡得出奇。
风长天因问:“鲁嬷嬷呢?”
姜雍容道:“有事出宫了。”
风长天道:“那我派个厨子过来吧。”
“谢陛下,思仪的手艺也挺不错,妾身很喜欢。”
风长天皱着脸:“可爷不喜欢。”
“陛下每晚过来取一下箱子便可,若是对御膳房的厨艺不满意,也可以另招一批新厨子。”
风长天道:“那不行,我每天还得来这里练功呢,难道还要折回御膳房吃饭?”
姜雍容心说以您的本事,去一趟御膳房不就是到宫门前遛个弯么?
“皇宫这么大,陛下为何一定要在这里练功呢?”
风长天深情地望着庭中的腊梅树,“当然是因为这里最安静,这棵树又最高。”
有个问题姜雍容早就想问了:“陛下为何一定要在树上练功?”
“嗐!”风长天长叹一口气,“我小时候被姓萤的坑了,练了半套武功,名为‘化鲲’。这武功厉害是厉害,偏偏有个要命的坏处……”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看着姜雍容的脸,那悠远的眉,那秋水般宁静幽深的眸子,那比羊脂玉还要细腻洁白的肌肤,以及那如同芍药花一般娇艳的唇,眼神不自觉有点不自在起来,咳了一声。
“呃,就是总这样那样的毛病,须得练成下半部,才算是神功大成。可姓萤的还没给我下半部的心法就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还骗我说下半部根本没什么心法,全靠自悟,我自悟他祖宗!”
风长天越说越气,端起那清淡如水的豆腐汤咕嘟咕嘟就喝。
“……这跟树有什么关系?”
“因为下半套叫‘化鹏’嘛,”风长天道,“我当初为练化鲲,满天下找最大的瀑布来练功,现在要练化鹏了,我琢磨着这大鹏也是鸟嘛,鸟都爱在树上,所以我在树上练功,说不定哪天突然就成了。”
“……”姜雍容沉默半晌,道,“陛下,鸟最爱的地方其实并非树上。”
风长天讶异:“咦,那是哪儿?”
“天上。”
风长天瞪视她半晌,猛然一拍大腿:“有道理啊!”
他旋即离座而起,出门就上了屋顶,然后,足下一借力,整个人当真如大鹏般直冲云霄而去,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化为一道黑点。
姜雍容几乎怀疑他真的能踏上云端,然后就见他急速落下,“砰”地一声砸在庭中,砸出一个大字形的深坑,一时间尘土四溅。
“啊啊啊啊啊!”思仪尖叫。
不好了皇帝陛下在跳楼了!!!
姜雍容一把捂住她的嘴。
常人从那么高摔下来自然是非死不可,但她早就亲身领教过风长天浑身上下刀枪不入的本事,她乍着胆子走到那深坑旁边,想拿手探一探风长天的鼻息。
手还没有碰到风长天的脸,风长天就趴在地上发出一声浩然长叹:“看来还是不行。”
思仪又想尖叫。
不好了刚刚摔死的皇帝陛下诈尸了!
“……什么不行?”姜雍容问。
风长天爬起来,坐在坑里,陷入了深思:“我原本想借从上而下的冲力在生死之际激发出潜能,说不定就能化鹏了。”
姜雍容沉默半晌,问道:“陛下,您以前也是这么练功的么?”
“对啊。”风长天道,“想当初我练化鲲,走遍了大江南北,天下每一处水源我都去过了,本想找一只鲲来瞧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后来虽没瞧着,但是以海潮水浪还有瀑布来练功,果然大成了。”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所以现在……我是不是该找个更高的地方跳下来?嗯……天下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姜雍容看着他。
……主要还是脑子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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