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幽暗,墙上的灯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张有德是重犯,身上戴着重重的枷锁,无法坐下也无法躺倒,只能站着。
先帝从小就和母妃被搁置在冷宫,他母妃去世得早,他几乎是张有德一手带大的。
所以先帝登基之后,张有德立即成为御前管事大太监,说一不二,权倾后宫,从头到脚的一身全是御赐,姜雍容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仪容端肃,衣饰奢华。
但现在,他的头垂在沉重的木枷上,散乱垂下的头发呈灰白色,脸上的皱纹深深,才骤然发觉他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狱卒开门的声响,张有德缓缓抬起了头。
姜雍容走进去,轻声唤道:“张监。”
她穿的是一身太监服色,和风长天对狱卒的说法是代陛下来问话,张有德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她半晌,哑声道:“是皇后娘娘啊。”
“许久不见了。”姜雍容开门见山,“周镇明天就会过来提审,张监若是能告诉我寝陵款项的下落,我可以保下张监的性命。”
进来之前,她和风长天商量过,如果能找到那批银子,希望风长天可以饶张监一命。
风长天大手一挥:“爷要他的命干什么?爷只要银子!”
张有德无声地笑了一下:“皇后娘娘真是姜家的好女儿,都到了这步田地,依然一心为姜家奔走……”
说着,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里带出呼呼的声响,木枷上也溅上了殷红的血点,他在咳血,可本人仿佛不以为意,一面咳,一面颤声道,“你们姜家……已经富可敌国,还要来夺这三百万两银子吗?”
姜雍容的心往下沉。
周镇就算来了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张有德已经油尽灯枯了。
“几百年来,你们夺走了风家的疆域,夺走了风家的赋税,夺走了风家的权利,夺走了风家的兵马……现在连风家修寝陵的钱都不放过吗?!”
张有德嘴角挂着血丝,直直地瞪着姜雍容,“你们一定要将风家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才肯罢休,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不要做梦了!”
“风家是君,姜家是臣,永远都是臣!”
“你们永远也得不到那批银子,永远!”
他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几乎要连人带枷砸到姜雍容身上来。
这狰狞疯狂的模样让姜雍容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这时手腕忽然给人抓住,一把带到身后。
是风长天。
他高大的身形在全副的铠甲加持下宛若天神,甲胄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仿佛一道天堑,能将一切危险阻挡在外。
他一只手抓住了张有德的木枷,并没用什么力,便将木枷连带张有德直抵到墙上,不耐烦道:“老头你发什么疯?”
张有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忽然像是死灰复燃般绽放出明亮的神采,“陛、陛下!”
风长天一怔,这老头竟然认得他?
他可以确定他没见过这老头,张有德也不可能见过他。
他回头望向姜雍容。
他已经不自不觉养成了一个习惯,有什么不明白,姜雍容都会告诉他答案。
张有德口中的陛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先帝。
姜雍容用口型告诉他。
风长天眼睛一亮,正要清一清嗓子冒充一下先帝,张有德眼中惊喜的神采褪去,变得无比失望:“不……你不是陛下……你是他们找来的那个九皇子……”
风长天:“……”
套话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但你也姓风,你身上流着风家的血,记住,远离姜家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张有德颤巍巍抓住他的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声嘶力竭,“别以为他们把你送上皇位是安着什么好心,你只是他们的傀儡!终有一天,他们会把你拆散架,然后大央就成他们的了!他们会吃掉你,一点一点,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他的瞳孔又一次开始涣散,神志再一次模糊,“陛下,你要逃,要逃啊!”
姜雍容轻轻凑到风长天耳边,低声道:“先帝私下会唤他阿爷。”
风长天立即明白了,向张有德道:“阿爷,我听你的,我会逃的,你先告诉我,银子到哪里去了?”
“陛下啊……”这三个字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最真最浓的慈爱,他握着风长天的手,柔声道,“每一笔银子都送到了他手里,一两也没有留给寝陵。你说交代的事老奴都办妥了,你看,老奴还没有老,还能再照顾陛下呢……”
最后一个字含糊地消失在喉咙里,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头软软地搭在了木枷上。
不用试鼻息,也知道这一具身体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风长天的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张有德紧紧握过的那只手上。
张有德的手很凉,在他手上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
狱卒虽被远远支开,却一直关注着牢中动向。见此情景立即冲了过来,一看之下顿时哭丧了脸:“这可是重犯!就这么死在牢里,二位让我怎么跟上头交代?”
风长天心里正不耐烦,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你他妈能不能别嚷嚷?”
那狱卒的脸胀得通红,眼看喘不过气来,姜雍容急忙抓住风长天的手,“大人息怒,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只劝了一句,风长天的手就松开了狱卒。
然后握住了姜雍容的手。
呼,舒服了。
她的手细巧柔腻,在幽暗的灯光下,指甲依然能泛出珠贝般的光泽,每一片都像是海底最洁净最温柔的一粒白玉贝。
他想握得轻些,怕这手会像水一样流走,想握得重些,又怕弄疼了她。
总之心里奇奇怪怪,便这个奇怪的感觉是舒服的,张有德留给他的那种有点难以言喻的、不舒服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姜雍容看着狱卒倒在地上狂咳不已,原本不由想起了方才的张有德,以及当初的自己,心中感慨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然后就卒不及防地被吃了豆腐。
姜雍容:“……”
狱卒呆呆地看着两人,连咳都忘了。
一个羽林卫,在大牢里,深情款款地握着一个太监的手……画面过于清奇了。
难道御前的人都这么奇怪的吗?
姜雍容挣了挣,没挣脱。
也不好当场争执,只好强行装出一脸风淡云轻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向狱卒道:“你去准备,我这就去给你写个节略。”
狱卒一听这是愿意担责的意思,立即麻溜地起身,忙不迭去了。
姜雍容道:“陛下握够了么?”
没够。
风长天心说。
上天造女人的时候到底是下了什么血本?为什么手能这么软,皮肤能这么滑?好像一根骨头都没有,这么握在手里,给一百块羊脂白玉都不换。
“失礼了。”风长天嘴里诚恳地道,手上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我胆子挺小,方才受了点惊吓,这么握着你的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姜雍容想起最初见面时他的铠甲上一身是血的样子:“……”
我信你个鬼。
她用一种淡淡的神情瞧着风长天,指望风长天能要点脸。但显然她错了,这位陛下的脸皮之厚和他的武功之高可以相媲美,他不但没有松手的打算,还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姜雍容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没事,现在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咱们是好兄弟嘛,讲那么多礼干什么?”
姜雍容忍无可忍,低喝:“陛下!”
风长天瞧着她的神情,知道她的忍耐已经到了底线,惋惜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别生气,要不,我给你握回来?我比较大方,你想握多久都行……”
姜雍容直接打断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张有德?”
“唔,你没听他说么,这银子是听了我那七哥的吩咐搞没的,虽然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但既然是奉命干的,就不是贪污,当然不能治罪。他原先是几品来着?”
“三品。”
“那就给他升一升,追认二品,谥个号,就给个‘忠’字吧,给他来个风光大葬,让他到了下面也能好好伺候我那七哥。”
姜雍容看着他,眸子有片刻的柔和,不过很快叹了口气,“陛下,这不成。若是说出实情,万民只怕不会相信,他们可能会觉得陛下你是有意往先帝身上泼脏水,于陛下的声龙威有碍。”
风长天诧异:“说实话还不行?”
姜雍容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深深的夜色,以及在夜色中遥遥点亮的灯火,她轻声道:“在这座皇宫,说实话反而会出大乱子。”
风长天看着她,她侧脸的线条优美至极,太监的蓝布衣裳穿在她身上仿佛也成了另一种华服,他的声音不自觉也放轻了一点,“那你说怎么办?”
“对外只说张有德因病暴毙,银子派人继续追查,然后私下为张有德起坟茔安葬,四时祭奠。”
风长天道:“他明明是个忠仆,死后还要顶着骂名,太亏了吧?”
姜雍容回望张有德那间牢房,眼神有点幽远,低声道:“这就是忠。”
风长天道:“我看他对你也不怎么地,你为什么还想来帮他?”
他说得没错。
先帝登基的第三年大婚,第四年将张有德派去修寝陵,姜雍容身为无宠的皇后,能见到张有德的机会真的不多。
大婚之后不久,她和贵妃傅静姝起了争执,明明是傅静姝失礼,先帝却罚她在乾正殿前跪着思过。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很快濡湿了她的蚕丝棉裙,阴冷的寒意像是千百根针一般从膝盖一直扎进她的身体。
然后张有德经过,对着她微施一礼,进了殿中,寂静的夜晚她听到张有德的声音传出来:“陛下,她不过是个才行笄礼的小姑娘,生平最大的错处就是姓了姜,陛下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
姜姓在大央是和风姓一样尊贵的姓氏,姜雍容一直引以为荣,当时的她根本不明白张有德的话,甚至还觉得这个老太监脑子有点糊涂。
但先帝正是因为张有德的话让她起身回去,从此给她的只有冷淡,再也没有处罚。
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无数个寂静的、被人遗忘的夜晚,她睁着眼睛看着窗上一点一点发亮,终于懂得了张有德的话是对的。
她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姓姜。
这是她和张有德唯一的一次交集,叙述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有次妾身被先帝责罚,是张有德为妾身说话”。
风长天摸了摸鼻子:“瞧他恨不能用木枷砸死你那样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一句话就能让姜雍容记这么久,可以想见,她在这皇宫里实在是过得凄凉。
忽然之间,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掐了一下。
微微的疼,微微的软。
“雍容,你入宫几年了?”
“回陛下,五年。”
“今年多大?”
“回陛下,二十。”
“二十……”所以当初才不过十五岁。
风长天忽然皱起了眉:“我那七哥,可真不是个东西。”
诽谤先帝可不对,姜雍容正要提醒他注意,就听他接下来大声道:“三百万两啊!足足三百万两!到底给谁了?!难道在宫外头养女人了?!我呸什么女人这么能花钱?!”
姜雍容:“……”
就在这时,天牢深处忽地传来一阵哐哐作响之声,跟着是一声狮吼般的大喝:“风长天!你给老子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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