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在屏风后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想过会被发现,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发现,更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被发现。
她一动不敢动。
两边只有一道屏风相隔,她一动外面的朝臣便听得到动静。
她只能紧盯着屏风外, 文林的目光如闪光般扫视过来, 让她心中悚然一惊。
文林是保皇一派,姜家书房里那些集会中从未有文林的身影, 但姜雍容一直听到文林的名字被提起。
提到他的人称他为“文屠”, 说他虽是文臣,却一身屠夫之气,有辱斯文。
到此刻姜雍容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文林体形魁梧, 声如洪钟,身上有一种寻常文臣所没有的凌然杀气,此时正杀气腾腾,眼看就要往这边来。
“小殿下才多大文翁德高望重, 怎么能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姜原上前一步, 拦住他, 笑道,“方才文翁说得对, 御书房确实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我等接着议事,让人把小殿下抱出去吧”
“让开”
文林大吼一声,须发皆张, 一把推开了姜原。
“你给爷站住”风长天喝道。
听到风长天的声音,姜雍容心中稍稍安定。
风长天从不按套路出牌, 哪怕把文林拎起来扔出去这种事, 风长天也干得出来。有他在, 事情一定不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偏偏不巧,文林那一下推的力气仿佛极大,姜原一连踉跄退了好几步,正撞在风长天身上。
风长天一手抱着年年,一手揽住姜原,就这么耽误了一个瞬息的功夫,文林已经冲过几步的距离,将屏风推到了一旁。
屏风的每一屏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屏风后露出一几一榻,一名女子端坐其上,身上穿的虽然是女史服色,但在场的都是五年前参加过封后大典的人,谁不认识就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
“好,好啊”文林盯着姜原,“姜家向来自诩诗书传家,千载清贵,又在外宣扬姜皇后乃是第一才女,德行与品貌出众。没想到今天却在御书房中偷听军国大事,以后宫之位干政,以长嫂之身惑君原来这便是姜家的家教么”
如果说言语是刀子,那么文林这几刀显然是刀刀正中姜原的要害。
姜原看着姜雍容,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微颤“阿容,真的是你”他跌足长叹,“唉,你你怎么会这里”
文林作为姜原的政敌,已经和他在朝堂上厮杀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姜原这般模样,当下心里那个痛快,简直是无以言传,声音里的得意也无法掩饰,“众位大人,你们怎么看”
姜雍容低着头。
头顶并没有传来众位大人的声音。原先保皇派还勉强可以和姜家分庭抗礼,但叛军攻城之时,是姜家的府兵保全了朝中大臣的家眷府邸。大臣中即便有人不认同姜原的行事,也不能不承他这点恩情,在这个时候不肯落井下石,都保持了沉默。
姜雍容很熟悉这沉默。
当人们失望到某个极点,任何轻视或鄙夷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样的沉默。
她不看向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就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她的。他们觉得她不甘心在冷宫等死,于是用尽手段想爬上现任帝王的龙床。他们一字也未出,但已经在心中替她补完了所有不择手段的过程。
父亲一定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女儿”
这是三年前最后一面,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父亲交给她一瓶药,可以不留痕迹地让傅静姝死去,她坚决不肯,父亲便对她彻底失望。
而现在,她不单令他颜面扫地,更令他蒙受对手的羞辱,那样骄傲的父亲,怎么能受得了
“你”父亲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已被她气得随时都能背过气去,他已经顾不得风仪,四下里张望,抄起挂在壁上的一把宝剑,“刷”地抽了出来,指向她,“我姜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永晴斋里原本只收藏字画书籍,是风长天入主之后,宫人们为了讨他欢喜,从珍宝阁里寻出些宝刀宝剑,收在这里供他赏玩。
文林曾经谏言将这些东西收起,理由是御书房忌刀兵,怕有血光,不利君王。风长天对此当然是置若罔闻。
此时此刻,摆件变成了凶器,众大臣当然是劝的劝,拦的拦,忙作一团。
文林在旁边不咸不淡地道“姜大人何必在这里演戏你若当真有心教导女儿,怎么会容女儿走上这条路”
姜雍容垂着头。
剑被握在父亲手里,因为有人拉扯而忽东忽西,就是不肯到她的身上来。
是把宝剑呢。
剑身如一泓秋水,如果它静下来,上面一定可以清晰地照出人的影子。
死在这样一把剑下,应该是又快又好,连疼都来不及疼吧
耳边的喧闹纷乱在她的耳边变得很遥远,她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把剑。
来吧。
来。
只要一下,一切就都能结束。
“统统给我住手”
风长天一声大喝,宛如雷霆霹雳一般。他用上了一点内劲,直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姜雍容整个人都震了震。
她方才,想干什么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的脑子戴在身上是干什么用的只为了顶着官帽吗”风长天没好气,“御书房里多出个人,爷会不知道吗爷明明知道还让她在这里,什么意思你们看不懂吗实话告诉你们,是爷千方百计逼她来这里的文林,有什么罪名全冲爷来,不关她的事姜原,把剑放下,再在爷面前拔剑,小心爷第一个捅了你”
风长天越说越气,“雍容住在冷宫里你不管不问,这会儿倒在爷在面前管教起女儿来了,你可真是能耐啊姜大人”
姜原骤然回神,疾忙收了剑,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臣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风长天原本最气他,但这句话不知怎地就让他气消了三分。一想,这不是姜雍容时常挂在嘴边的么
有姜原做榜样,大家都齐刷刷跪下了。文林也道“陛下,姜氏是一介女子,又是属先帝的后宫,御书房实在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不知陛下召她在此是要做什么”
姜雍容微微一惊。
方才文林冲向屏风之际,她将几上的纸翻了个面,掩住了她记录的条陈。但只要文林有心去翻检,立马就可以坐实她干政的罪名。
这可要比勾引皇帝严重得多,很有可能还会牵连到姜家。
“干什么政爷让她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爷想她在身边,懂吗”风长天说着,缓缓吸了一口气,目上光一一从在场的重臣脸上扫过,一字一顿地道,“爷、喜、欢、她”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姜雍容的脸上,嘴角一勾,是他在她面前常有的、孩子般明净的笑容。
虽然他每回去清凉殿都会给她招来麻烦,但姜雍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这样的笑容。
这是皇宫以外的笑容。
此时此刻,这笑容像刀刻斧凿一般撞进她的心里,她仿佛能听得到那“咚”地一下巨响。
一颗心就像被弃在深山古寺的铜钟,从来没有被这样震动过,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
不止是她,风长天这四个字落地,所有人集体呆滞。
御书房里悄然无声,针落可闻。
只有年年在风长天怀里,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学舌“喜欢母后”一面将手直直地朝姜雍容伸过去。
风长天走过去,握住了姜雍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大,力气也大,每次在他手里,姜雍容都觉得自己轻成了一片落叶,不由自主便随他而起。
“发什么呆呢,人家冤枉你你也不说话,孩子找你你也不理。”风长天将年年往姜雍容身前一送,“喏,孩子想你了。”
群臣“”
一定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为什么好像看到了一家三口
文林身为帝师,看不下去了,进言道“陛下”
风长天不容他说完,直接打断他“文大人不是让爷早点册封皇后立皇嗣么爷想来想去觉得也挺有道理。现在你们都瞧见了,爷也就不瞒你们了,爷心里的皇后早就有了人选,就是姜雍容。”
他说着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满足,“不单封后可以,立皇嗣也可以,你们瞧,人都是现成的,礼部只要去准备仪式就好。”
群臣“”
文林看看风长天,再看看姜雍容和年年,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好像下一瞬就会晕过去,他颤声道“不可以啊陛下姜氏是先帝的皇后”
风长天道“先帝不是死了吗”
“寻常妇人,丈夫死后无法养活自身,所以可以改嫁,但姜氏是皇后从来没有听说皇后改嫁的道理”
风长天不耐烦道“别口口声声皇后了,雍容这个皇后是怎么当过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连御膳房打杂的下人的都知道先帝从来没有宿过坤良宫。”
姜雍容这个皇后当得有名无实,确实是人尽皆知。但不管有没有实,一日是先帝的皇后,便终生是先帝的皇后,大央可从来没有皇后改嫁的先例。
文林待要据理力争,其他官员怕两人起争执,先转了话题“陛下,可小皇子是先帝和前贵妃之子,如何能当陛下的皇嗣”
风长天的视线落在年年身上,笑得一脸满意,“很好,这点随我,我是先先帝和前前贵妃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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