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的怀抱很舒服。
胸膛的热力仿佛透衣而出, 以两人为圆心,自成一道结界,将寒风阻挡在外面。
很安稳, 很暖和。
但姜雍容很紧张。
若她现在是清醒的,至少还能反抗挣扎, 可现在已经“晕了过去”, 只能在风长天的怀里装死, 不能睁眼,不能说话。
她不知道他抱着她往哪个方向去。
是真的送她回清凉殿, 还是隆德殿
不过为什么他走得这么慢
无法睁开眼睛的姜雍容看不清他往哪儿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速度慢吞吞,不比乌龟快上多少。
没有花太多时间, 她知道了,于是睁开了眼睛,道“陛下, 妾身可以自己走。”
风长天并没有意外的样子,笑嘻嘻道“你醉得狠了, 放你下来,你恐怕又要晕倒, 还是我抱着你比较稳妥。”
姜雍容微微吸了一口气“陛下恕罪,妾身是装醉的。”
“还算你有点良心, 肯老实交代。”风长天笑着眨了眨眼, “你知不知道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姜雍容方才已经想明白了“妾身的袖子湿了。”
“嗯, 是么”风长天低头朝她衣袖上看了一眼, “原来是全折在袖子里了啊。”
姜雍容“”
“你不想知道哪里还有破绽”风长天问。
想。
但她有种预感, 答案她并不想听到。
果然, 风长天得意地道“因为你真正喝醉的样子根本不是这样子啊”
姜雍容的脸骤然暴红。
她就知道
“雍容, 你本来已经够好玩的了,喝醉了就更好玩,啧啧啧,在这座皇宫里,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玩的人。”
姜雍容眨了眨眼。
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提到有人把她和“好玩”两个字扯在一起。
不过陛下的想法向来是异于常人,她就算是想去理解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她眼下只想赶紧离喝醉的话题远一些,便道“陛下方才若是愿意让人在席上助兴,一定会发现许多比妾身更好玩的人。”
风长天摇头“她们不好玩,就是因为她们总是费尽心思讨我喜欢,笑也是假的,点心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冷淡是真的,你的笑也是真的,雍容,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姜雍容沉默一下,道“帝王有无上权威,人们唯有先敬而后爱,只要陛下肯给她们机会,定然可以看到她们的真心”
她这话没能说话,风长天倏然低头,还好姜雍容反应得快,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饶是如此,他的唇距离她的唇也只有一指之隔。
“再替她们说话,爷就要堵上你的嘴了啊。”风长天咬牙切齿道。
姜雍容觉得自己的脸要完了。
方才的热还未退却,紧跟着又发起烫来。
“陛下,请放妾身下来。”她努力板起脸,“陛下这样于礼不合。”
风长天眉毛一扬,姜雍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他开口道“礼算个”
不等他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姜雍容飞快道“陛下不放妾身下来,以后就不要再来清凉殿了”
风长天一滞,但转瞬想起“不对啊,爷是皇帝,整个皇宫都是爷的,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包括清凉殿”
姜雍容道“陛下说得死。宫中每一寸地方都属于陛下,可是妾身不是。陛下若硬要来,妾身拦不住,但妾身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跟陛下多说一句话。”
她的神情端凝,眸子冷冽。
风长天最怕她这付神色,心下不由就开始打怵,嘴上还想再硬一下“这可不是爷要抱你,是你靠进爷还里来的”
“陛下”姜雍容抬高一点声音,道。
风长天只得放下她,只是才弯了一下腰,他又找到一个借口“你的鞋子底太薄了,雪地里冷。”
“不冷。”姜雍容。
她的话越简短,风长天便越听话,只得将她放下。
姜雍容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这人当真是一点好脸色都不能有。
地上的积雪虽然铲过了,但依然有不少冰碴子,石板跟冰一样冷,很快就透过鞋底直传进身上。
“宫里的路都很冷。越是身处高位,路越冷。”姜雍容轻声道,“陛下,你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冷,才能坐稳这御座啊。”
风长天怀里失了美人,空空荡荡,悻悻然道“你是不知道,那御座才真他妈冷,不单冷,还硬,不单硬,还宽,坐上去三面不靠,累得要死。”
姜雍容不由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风长天歪在御座上临朝的情象,嘴角不自觉便浮现了一丝笑意,风长天立刻注意到了,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姜雍容重又冷了下脸,道“陛下知道为何帝王要自称寡人么”
“不知道。”风长天老实答,“开始那帮人一定要爷自称朕,还有这个什么寡人,给爷骂了好几顿,他们才不提了。”
“因为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啊。”姜雍容望着他,眼中有一丝迷濛,也有一丝温柔,她深深道,“陛下,天子是上天选中的人,是君,亦是神。在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你便由人成神,再也不能有凡人的喜怒哀乐,一生要为天下万民而活,知道么”
世上不会同时有第二位帝王,所以帝王永远是寡人。
最高贵,最寂寞,最孤独。
宫殿深长又繁华,集合了人世间所有的智慧与财富,用来衬托这举世无双的权势。这是上天给帝王的奖赏,也是给帝王的牢笼。
很快,我就要离开这个牢笼,而你,我的陛下,你将一直生活在这个牢笼里。
你要早些丢掉你的天真和热血,尽快变得冷漠无情,尽快,由人成神,主宰天下。
我可能比任何人都不想你变成那样。但是,如果你想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坐下去,你早晚会变成那样。
抛弃人的爱,人的恨,人的喜悦与痛苦,从此眼中只装得进一个天下。
这,便是天子。
风长天讶然地打量她,狐疑地道“雍容,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姜雍容低了低头,知道自己失态了,她微微一笑“陛下与妾身仙凡有别,妾身不敢让陛下知道太多。”
“哈哈哈别个鬼,要是当皇帝就当不成人,那爷还是不要当皇帝了,毕竟爷还是更想当个人。”
风长天说着,忽然一伸手,拔下了姜雍容头上的发簪。
姜雍容的发髻挽得十分简单,结果就是发髻拆起来也十分简单。簪子一离开,一头漆黑长发如脱开禁锢的丝缎,水一般淌开来。
宫道长长,因是过年,两边都挂着灯笼,天色将暗,太监们正一一将它们点亮,红融融的光芒照在积雪上,给积雪都染上了一层红光。
这红光映在姜雍容脸上、发上、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笼上了一层红纱。
风长天拔簪子纯属一时兴起,此时倒是一呆,喃喃道“雍容,你好像新娘子啊。”
“陛下”姜雍容忍住了跺脚的冲动,“请陛下将发簪赐还妾身。”
“放心,自然还你,我是看你发髻有些乱了,定然是之前抱你的时候蹭乱的。”风长天一本正经地道,“爷向来是敢做敢当,爷弄乱的,当然是爷来收拾。”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爷给你挽上。”
他说动手就动手,上前就抚上姜雍容的头发。
姜雍容后退一步,略看了看左右,再次提醒“陛下”
左右都是挂灯笼的太监,见了风长天自然是要行礼,风长天既未叫起,又未走远,宫人们都不敢起身,此时正一个个垂头地上,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
但姜雍容知道,这里的每一只耳朵都在暗中支棱了起来,要不了一个时辰,“前皇后和陛下当众公然打情骂俏”的新闻就要飞向皇宫的每一处。
风长天像是终于注意到这些人的存在,他挥挥手“都起来,地上冷不冷,都跪着做什么大过年的,灯笼点完了就去烤烤火,吃吃酒吧。”
沉默的人群微微动了动,像是死水一般的湖面起了一丝涟漪,然后齐声道“谢陛下”
见到主子便要下跪,不管膝盖底下是硬石板还是碎石子,是雪还是水,他们是奴才,下硊仿佛是天生的本能。
他们在主子眼里只不过是会活动的家具,从来没有主子担心家具会不会冷,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
姜雍容清晰地在他们转身离去之时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激动之色,有个别年老的已是热泪盈眶,拿袖子拭泪。
姜雍容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敲响了一下。
从出生起她就高高在上,奴仆如云,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服侍,习惯了下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待到入宫无宠,众叛亲离,只剩鲁嬷嬷和思仪在身边,越发觉得下人都是无情无义无绪的东西。
是到此刻,才猛然发觉,他们也是人,一样有喜有怒有乐,一样也渴盼着有人关心,特别风长天身为皇帝,乃是这座皇宫最高的主子,这样一句关怀,比天还大,还重。
她有时候为笼络人,也会待下人和颜悦色,但表面敷衍和发自内心,纯然是两码事,而人们显然都分得很清楚。
风长天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这帮人竟然感动成这样,也是愣了一下。
姜雍容轻声道“很好,想必他们不会再传什么了。”
风长天“传什么他们原本要传什么吗”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不是有意施恩,好令他们闭嘴么”
风长天一脸懵“施什么恩闭什么嘴”
姜雍容看着他,忽然之间笑了起来。
她错了。
她怎么能用她自小被薰陶出来的思维去推想他呢
若这是他的有心之举,那还是风长天吗
在他的心中,人从来没有高低之分,不管是避居一隅的老太妃,还是住进了冷宫的前皇后,抑或是这些挂灯笼的太监,在他看来估计都没什么不同,若是可以,都能上桌打一场叶子牌,再揽着肩痛饮一坛老酒。
这便是风长天啊
她笑得几乎止不住,眼睛里笑出了泪花来。
她的笑容太过璀璨,太过皎洁,风长天看呆了,他握着簪子,声音有一丝发紧“雍容,做我的新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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