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女

小说:吾皇 作者:山中君
    这一天, 云川城每一家富户都收到了一件礼物一具或两具北狄人的尸体。

    尸体的数量和富户们的家产成正比。

    比如杨天广收到的最多,一共五具。

    大家都很懂行情,收下礼物之后纷纷奉上了谢礼一具尸体一百两。

    这是风长天从前订下来的规矩, 原话是“爷拼死拼活杀北狄狗,各位才能在这里发财挣大钱,爷这些手下人一番辛苦, 要点辛苦费不过分吧”

    当然最初还有人觉得很过分的。因为北狄人只在城外劫掠, 又不在城内,所以便有人道“风爷您打城外的北狄人, 该和城外的人要钱去, 跟我们城内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城外的人肚子都填不饱,能不能拿出闲钱来孝敬天虎山,那就更加和他没关系了。

    风长天从善如流,当即将尸体都收了回去,然后把寻地全部“请”到了城外, 一直住到北狄人出现。

    人们当场哭爹喊娘,风爷便问他们“那现在问题来了,城外的北狄人,跟你们城内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有关系有关系”大家忙不迭喊。

    “那我家兄弟们拿点辛苦钱, 过不过分呢”

    “不过分不过分”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规矩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 爷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从不强买强卖。”风长天如此评价自己。

    姜雍容“”

    她算是知道云川城的人们为什么谈风色变了。

    天黑之后不久,笛笛来寻元元回家。

    姜雍容便同姐弟俩一道回去。

    元元家的房子不大, 原本元元娘一间,元元跟笛笛一间。

    现在叶慎四人就把厅堂占了一半, 元元娘把元元带过去睡, 让姜雍容同笛笛一间。

    夜里上床, 笛笛显然不想过来,只赖在隔壁房间磨蹭。姜雍容解衣上床,板壁薄,就听见隔壁房间的声音隐隐传来,是笛笛在跟元元娘嘀咕“为什么非得让她住这里让她走不行么”

    “就凭她敢杀北狄人,就凭她不是沙匪,够了么”元元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若是你爹还在,也让她留下的。”

    笛笛静了一会儿,还是咕哝道“可她跟那个风长天混在一起”

    元元娘叹了一口气“你看能不能劝劝她,让她莫要被那沙匪头子迷昏了头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姜雍容无声地笑了一下。

    若是把时间倒回去一年,去告诉那个在坤良殿静静等死的她,她将来会离开皇宫,去到遥远的北疆,并且还喜欢上一个沙匪,她一定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并且一定会尽量阻止自己踏入这番苦海。

    时间真是奇妙啊,短短一年不到,她的人生竟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忽地,窗上“喀啦”一声响,有人在外头敲窗。

    为阻挡风雪,北疆的窗子都造得十分结实,姜雍容费了点力才打开,就在风长天站在窗下,长眉飞扬,眸子雪亮。

    “干什么”她压低声音问。

    “来看看你,怕你睡不着。”风长天也放低了声音,“要不要到我那儿去睡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比这儿好多了。”

    姜雍容脸上微微一红“不了,我在这里就好。”

    风长天站在窗下,良久没说话,只望着她。

    有些话好像不需要用言语说出口,姜雍容明白无误地读懂了他的眼神雍容,我想你,想你跟我在一起。

    这样的情绪仿佛是有形的,她看到了,它便顺着他的目光爬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渐渐升温,微微发烫。

    “雍容,下来。”他仰望着她,轻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隔壁已经传来了关门声,笛笛要过来了。

    而且外头天寒风大,实在不适宜出门。

    可理智的声音过于微弱,姜雍容决定忽视它。

    她披上了狐皮袍子,踩着凳子攀上了窗。

    长风浩荡,吹起她的发丝和衣摆,把冷气直往她身体里灌。

    身体微微发颤,也不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其它。

    一颗心却出奇地滚烫,她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

    下坠之感曾经是她最害怕的东西,小时候的噩梦无一不是从高处跌下然后醒来,但这一次,所有的噩梦退散,她心中全是安然。

    因为知道风长天会接住她。

    他如此英武,如此强大,有他在,她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半点伤。

    果然,她跌入了一个他的怀抱,又稳当,又温暖。

    风长天是喜出望外的。

    他的雍容最是循规蹈矩,所以他虽是想她下来,却没敢太指望她真的会下来。

    而此时她带着笑容一跃而下,仿佛是一个从云端跃下的仙子。

    仙子落在了他怀里,他觉得他好像接住了一颗星辰。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算是当初登上御座,他也没有拥有了天下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他有了。

    笛笛推门进来时,屋内已经没有了姜雍容的影子。

    “人呢”

    笛笛狐疑。

    寒风从窗子吹进屋内,笛笛冷得打了个寒颤,去把窗户关上。

    关上的那一刹,依稀仿佛看见一匹马远远跑出了视线之外,但心中也没太在意。

    哼,跟沙匪混在一起的女人,又是静姐的仇人,笛笛才懒得管呢。

    姜雍容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星空。

    视野中,十之一二是大地,十之七八是天空。

    天空巨大、广袤、无边无际,星辰像是一颗颗洗过的碎晶石,被天神一把一把地撒在天幕上,每一颗都晶莹闪烁,洁净美丽。

    马儿从星空下奔驰而过,好像要奔向天地的尽头,奔向群星坠落之处。

    “我们要去哪儿”

    姜雍容坐在风长天身前,背后贴着他的胸膛,热力透过衣衫,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身上。

    风是冷的,但这冷也是凛冽的,让人有一种想高声呼喊的畅快。

    “就在前面,看到了吗那座山。”风长天答,声音就在她的耳畔。

    以姜雍容的眼力,很难在夜色中分辨一座山。但那座山是例外,因为山峰全是积雪,反射着星光,洁白耀眼,像会发光一样。

    “天女山。”姜雍容轻声道。

    从前,在天女山还属于大央的时候,历朝历代的诗人为这座北疆第一高山留下了许多诗篇。它是大央极北之处的标志,也是男儿征战沙场的灯塔,它矗立在大地上,也矗立在大央人的心中,它是最北最美最高的一座山。

    风长天在离天女山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了下来。

    “雍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像这座山。”风长天道,“又冷,又高,又美,像天上的神女。”

    他说着低头一笑,“我那时就想着,要是能把你带回北疆就好了,我一定要带你来看一看天女山,呐,好不好看”

    这一瞬姜雍容心头滑过前人无数的诗句,无数的人称赞天女山的美丽与高洁,奇瑰与雄奇,但古话真没说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要亲眼一见,才知道北疆第一高山有多美。

    她一直没说话,风长天低下头来,打量她“不好看”

    “不,是太好看了。”姜雍容久久地凝望着星光下的雪山,言语在此时显得那么无力,所有的诗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眼亲见。

    “这原本是我们的啊”她的声音很轻。

    “放心,它很快就会是我们的。”风长天说着,对着天女山的方向大喝一声,“喂你等着,等爷接你回家”

    姜雍容笑了,这一刻胸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豪情。

    她无法像风长天那样大吼出来,但心中也有同样的声音在默念

    天女山,要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将你重新绘到大央的舆图上。

    忽地,前面山脚下闪过几道光芒。

    “是流星么”姜雍容疑惑地问,觉得不像,流星不会那么短暂,也不会那么低。

    “是兵刃的反光。”风长天展齿一笑,贴在她耳边道,“北狄人在天女山下有驻军。”

    姜雍容“”

    姜雍容“你疯了么还不快跑”

    你现在没有刀枪不入的神功啊大爷

    “哈哈哈安心吧,他们不敢追上来的,因为我从前不止一次袭过他们的营,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就该紧急戒备了”

    说是这样说,但怀里多了个姜雍容,风长天到底还是谨慎了几分,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开始飞奔。

    姜雍容一直留意身后,果见没有人马追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也大笑了起来。

    风长天忽然停下了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姜雍容脸上笑意未减,抚了抚脸“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笑得就跟喝醉了一样。”风长天喃喃地道,“你以前喝醉了时,便是这样笑的。”

    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在巨大而浑圆的明月下,喝醉了她笑起来是那样开怀,眉眼舒展,像一朵绝世之花全然地、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绽放,让他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不过这倒是给了风长天新思路“所以,我以后要是还想看你这样笑,除了想法子灌你酒,还可以带你来探敌营”

    姜雍容“”

    别,她还想好好活着。

    很快她便发现这条路并非是回去的路,那次在天牢看过的北疆沙盘和眼前的景象相合,她算了一下这里离天女山的距离和方向,问道“我们是不是要去虎跳岬”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姜雍容这种未卜先知的风格,风长天还是忍不住咕哝“雍容,你莫不是个妖精变的”

    前方果然是虎跳岬。

    沙盘上只是一道蜿蜒的小沟,放在天地间却是一道巨大的深峡,在星光下像一条巨龙般,一端连接天女山,一端延伸向云川城方向。

    “这里原是一条河,由天女山上的积雪所化,沿途经过天虎山和虎口谷,一直流进云川城。”

    姜雍容站在上方望下看,底下干涸见底,唯有风沙“水呢”

    “北狄狗截流了。”风长天道,“他们直接把水引到了自己家里,从此云川城就一年干得比一年厉害。”

    姜雍容沉默良久“所以,他们不单夺过我们的山,还夺走了我们的水。”

    北疆以前对于她来说,只是舆图上巨大的一块,因为极少代表道路的细线和代表城池的圆圈,所以显于异常空旷荒凉,像一片无人居住的不毛之地。

    在朝臣们口中,北疆也是“地广人稀”的代表,无论是各项朝政还是样样税收,北疆好像都是被遗忘的地方。

    是到站在这块大地上,她才知道那空旷的舆图也能这么多百姓在生息。不管活着有多么艰难,他们依然拼命想活下去。

    就像一粒粒草籽,不管头顶压着的石头有多么沉重,他们依然用力钻出了大地,动用全部的力量生根、发芽、生长、开花。

    夺回来。

    夺回我们的山,夺回我们的水,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

    这样的声音在胸中回荡,姜雍容彻底懂得了风长天宁愿扔下皇位也要回来打北狄的心情。

    姜雍容站在虎跳岬边,风呼呼吹过空荡荡的河流,发出奇异的当啸。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如此有力,神思如此清明。

    “该开始募兵了,风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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