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静姝的宅子就在南街, 姜雍容原以为笛笛是去找傅静姝。
但是没有。
笛笛扛着她的糖葫芦,先去大铺子里买了点蜜饯吃食,化开了手里的银子。
然后走街蹿巷, 在每一条宅院的后门口精准地找到一些妇人或老人摆的摊子,有些是卖炸油饼之类的吃食,有些是卖鞋袜之类的手工,还有些是卖自家院子里种的菜, 她不论多少,照单全收。
手里的东西眼看拎不下了, 她又拐到另一家门口。
一名眼盲的老爷爷坐在门口编竹筐,她买了一只大箩筐,却悄悄往老爷爷身边放了一锭碎银子。
这么逛下来,她身后的那只大箩筐很快装满了。
姜雍容想起自己在城外借宿那次,笛笛回来时也是背着这样的大箩筐, 箩筐里也是满满的一堆吃食鞋袜, 原来是这么来的。
笛笛背着一只大箩筐, 又去买了两大袋热汽腾腾的包子, 再到米店,让伙计扛了两袋米。
那伙计跟她好像挺熟,招呼她“笛笛姑娘又给娃们送吃的了”
笛笛道“嗯, 今儿路过。”她的心情显然不错,递了一根糖葫芦过去, “吃不吃”
伙计接过糖葫芦,递过去五文钱。
笛笛收了钱,嘻嘻笑“承蒙惠顾。”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逼仄, 路上坑坑洼洼, 两边的房屋破旧不堪。
到了最尽头一家,笛笛拍拍门“小的们,来吃包子啦”
门从里面打开,欢呼声也从门内溢出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笛笛和伙计,又是笑,又是跳,把两人迎了进去。
姜雍容和风长天跟到了门口,房门是拿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拼成的,缝大漏风,院内情形隐约可见,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是什么地方”姜雍容问。
若是问官员富户之家,风长天是如数家珍,对于这一带却不大熟,“好像是个善堂。”
姜雍容疑惑“张婶施粥,北街那处的善堂都是每日去领粥的,从来不知道南街也有善堂。”
“什么人”门内传出一声低喝,声音粗哑得像是满含沙砾,磨得人嗓子疼,简陃的院门被拉开,一张脸出现在姜雍容和风长天面前。
那一个瞬间,姜雍容险险后退,但克制住了,温声道“敢问大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风长天则是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那人,一脸惊异“啧啧啧,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生得像大爷你这般英武的人物。大爷高姓大名”
院内的人“”
那是一名老人,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佝偻着,空荡荡的袖管和裤管随风飘荡,他缺了一只胳膊,一条腿,整个人就像一只畸形的骨架。
更为可怖的,是他脸上有几道深深的刀疤,血肉翻转,五官扭曲,不似人形。
无论多少次,无论任何人,不需要动用任何武力,便能让所有找到这里的人尖叫着退散。
像今天这两人的反应,老人也是第一次看到,竟顿了一下,然后恶狠狠道“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滚开”
“连声音都这么有英雄气慨”风长天赞叹。
老人怒目而视,不知道风长天是拿他当消遣,还是单纯脑子不好使。
“天虎山在城中设有粥厂,每日皆会施粥,大爷若是方便,可以带孩子去领。若不是方便,我也可以让人送过来。”姜雍容声音柔和,“敢问大爷怎么称呼”
“不需要”老人恶声恶气地说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笛笛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金伯,谁呀”
“要饭的”老人道。
门外,姜雍容和风长天互相望了一眼。
风长天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偏偏眼瞎。”
姜雍容“你是认真的么”
“那当然。”风长天道,“爷英俊潇洒,你美貌无双,他竟然说我们是要饭的,还不够瞎么”
“不是,我是指好皮囊那句。”
“嗯这还用说吗”风长天讶然,“除了这位,你难道还见过像如此与众不同的汉子么”
“”姜雍容沉默了。
怎么说呢
风爷的品味确实是与众不同。
笛笛偷东西确然不对,但丢东西的人衣饰皆算中上,损失几两银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两人打算过放笛笛。
但就是他们准备转身离开之时,院门却忽然在身后打开,笛笛探出头来“喏,这里有包子,你们”
两人回头。
笛笛的声音顿住。
六目相望,笛笛呆愣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不一会儿,又猛地把门打开,走出来,将门带上,抱臂看着两人,冷冷问道“你们跟踪我”
她的个子比两人都矮,但气势居然不弱。
“说什么跟踪我们是来抓贼的。”风长天道,“方才有人在府衙门口当众行窃,你知不知是谁”
笛笛眼神闪烁一下,转眼又硬气道“我又没去那边,我怎么知道”
风长天点点头“哦,你没去府衙,那想必也没去废宅换衣裳扮男人,更没有去当铺咯”
笛笛的脸白了白“你你还说没有跟踪我”
“爷说了,爷是来抓贼的,你是那个贼么”
笛笛的胸膛急剧起伏,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道“你说我是贼,有什么证据么你们天虎山现在不是装模作样要改邪归正么还假惺惺说要去打北狄呢,可不能红口白牙污陷我一个女孩子”
风长天看向姜雍容“看,爷说什么来着她指定是要赖账的。”
姜雍容道“笛笛,天虎山改邪归正,整个云川城有目共睹,天虎山要打北狄,也是确有其事,你为什么不信”
笛笛咬牙道“当初就是天虎山泄漏军机,勾结北狄,害死了武将军,现在还说什么打北狄,我呸你骗那些蠢货去吧,骗不了姑奶奶我”
“什么”风长天皱眉,“什么泄漏军机,什么勾结北狄,你给爷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做的事,竟然还有脸来问我”笛笛怒视着他,眼中仿佛有刀子要冒出来,“武将军当年兵分三路,一路牵制北狄大军,两路左右包抄,定在天女山下合击,结果行军路线被你们出卖给了北狄人,所以武将军才会战败”
她越说越怒,越说越恨,说到最后一句,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妈的这是谁在胡说八道”风长天也怒了,“十年前爷为了练成神功,还在天南地北找深水大潭,武正明和北狄人开战的时候,爷根本就不在北疆”
“你当然不肯承认”笛笛尖声道,“你们天虎山坏事做尽,现在还要打着改邪归正的幌子骗人,你们不得好死”
风长天脸色冷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春风吹化全城的冰雪,这只手上传来的温度也融化了他心中的怒意,他听到姜雍容道“长天,别怪她。她是武正明的女儿,家破人亡,总需要找一个仇人,才能恨下去。”
姜雍容的声音温和而悲悯,笛笛和风长天都愣住了。
笛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是不是元元跟你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接元元去上学没安好心,当初就不该让元元跟你进城”
“笛笛,说话小心些。”姜雍容道,“若真是天虎山出卖了令尊,你以为你还能站在风爷面前么他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你,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笛笛怒视着风长天“哼,这事整个云川城的人都知道,就算他有没有本事杀尽满城的人”
“别人或许听说过,但一定是听听就过了,只有你当了真。”姜雍容道,“而且,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在乎令堂和元元的性命,还有这里面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死于十年前那场战乱,独自活在这世上已经十分辛苦,你还忍心看着他们因你而死吗”
她说一句,笛笛的脸色就白一分“他们他们只是普通的孤儿,根本不是战时遗孤”
姜雍容温和地看着她“也许再过上个两年,或者你多经历些事情,可以学会越是关心的事情,就越是不当一回事。但现在你太小了。我原本只是猜一猜,是你帮我肯定了答案。”
笛笛气结“你”
“那位大爷是令尊昔年麾下吧”姜雍容叹息一声,“那一战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不要你在这里猫哭耗子明明都是你们天虎山”话已经到了嘴边,笛笛咬牙强行忍住,低声一字一字道,“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笛笛,风爷根本用不着说谎,他也绝不会做那种事。”姜雍容道,“你若是一定要执意恨天虎山,反而会放过真正的仇人。”
笛笛顿住。她跟元元不同。元元从一出生就在城外的破房子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冷和饿,还有无尽的北狄人。
但父亲出事的时候笛笛已经六岁了,雕梁画栋的将军府,每一个角落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她记得丝绸的柔软,记得糕点的香甜,记得被下人们捧在手心的温暖越是记得,便越是恨。
恨天虎山夺走了她的父亲,恨天虎山毁了她的一切。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恨还有第二种可能。
“有件事,我原想同令堂商量,但此刻看来,先告诉你也好。”姜雍容望着她,“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就是当初那个出卖令尊的人。他能把大央的军队卖给北狄一次,就能再卖第二次,在真正开战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
否则,这一次的北征,很有可能重蹈上次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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