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种子

小说:吾皇 作者:山中君
    邬世南说着, 看了姜雍容一眼“姜姑娘也很聪明,居然猜得到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所遇见的人里,要论聪明, 除了知年, 便是姜姑娘你了。”

    “惭愧。”姜雍容道, “我不是猜中的,而是已经问到城中行的正是安庆新法。”

    邬世南已经富甲北疆, 却从未考虑为自己谋取一官半职。

    他对北征能慷慨解囊,一掷之下,何止万金显然财富已经不是他所求,他所图的东西必然是超越权势、超越财富。

    比如改变这个世界。

    “那么姜姑娘再猜一猜, 为什么城中会行安庆新法”

    这个答案倒是很简单。

    镛城知府只是个摆设, 行不行新法全由邬氏说了算。既不上报朝廷, 天高皇帝远,朝廷自然也无从干涉,新法便在镛城获得了一片自由天地。

    真正令姜雍容不解的, 是为什么新法在各地都被指为祸国殃民, 但在镛城却可以如鱼得水。

    镛城百姓安居乐业, 家家富庶, 民风也十分淳朴。姜雍容一路从京城来到北疆,千里迢迢之下,镛城是她见过的、唯一太平安乐的城池。

    也是唯一在朝廷管辖之外的城池。

    邬世南没有回答,问道“现在是北疆最好的时节, 二位愿不愿随我在镛城内外走一走, 看一看”

    “好好好。”风长天举双手双脚赞成。

    他对于新法啊赋税啊什么的一窍不通, 光用听的都觉得头晕, 坐在这里除了灌茶全没别的可干, 偏偏姜雍容又听得一脸投入,他也不好催她起身。

    姜雍容也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便问邬世南“镛城最有名的酒馆在哪里或是赌坊也行。”

    很明显,姜雍容生得实在不像问这两处地方的人,邬世南微微愣了一下,问道“有,都离这里不远,二位要去么”

    “劳驾让人带路,请风爷去吧。”

    先找好消谴地方,风长天便不用坐在她旁边哈欠连天了。

    她原以为风长天会迫不及待去寻乐子,望向风长天时,还带着一丝“不必谢这都是我该做的”这款的笑意。

    哪知风长天眉头一皱“怎地不带我”

    他凑近她耳边,低语“雍容,你该不会瞧着这家伙生得有几分英雄气概,就想扔下我吧”

    声音虽低,却是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居然不像是开玩笑。

    姜雍容“”

    英雄气概

    邬世南脸色苍白,身形削瘦,左腿还不甚便利,姜雍容实在不知道风长天从哪一处看出了英雄气概。

    等等。

    姜雍容的视线落在乌世南的手杖上,蓦然之间好像懂得了风长天的审美。

    英雄气概身有残疾

    后来她寻了个机会向风长天求证,果然,风长天义正辞严道“他们身有残疾还能跟常人一样活着,这不是英雄气概是什么”

    姜雍容“”

    别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最后到底还是三人行。

    邬世南带着两人走访了城内的商户,又去城外看了几处农家。

    北疆的夏天没有丝毫暑热,风又温柔又清凉,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麦子和稻子在田里绿油油地,随风轻轻起伏,一直连绵到山脚下。

    山脚有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水声哗哗。

    农人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看见邬公子纷纷行礼。

    他们的神态平静又闲适,走向农田像是走向自己的孩子,不像云川城外的农人,愁苦已经刻在了皱纹里。

    邬世南从商政到农政,一一解说给姜雍容听,姜雍容凝神细听,不时发问。

    风长天则捡起石子儿射天上飞过的鸟儿,一射一个准,回城的时候,两手都拎满了战利品。

    此行解开了姜雍容多年来的谜团。

    傅知年惊才绝艳,由他制订的安庆新法可以称得上完美,但法条完美,并不代表执行完美。

    比如新法规定荒年或是青黄不接之际,老百姓可以向官府借贷,待丰收时再还,只算一分息。

    这原是有益民生的条例,但有些官府趁机抬高利息,老百姓辛苦一年,秋收的粮食全被充作利息收走,颗粒无存。

    为了讨口饭吃,老百姓只好将田地抵押出去,借钱度日,一旦还不上,田地便保不住了,最后的下场要么卖身为奴,要么卖儿卖女,要么买一包,一家子吃下去一了百了。

    新法实行期间的无数惨案,便是由此而生,但骂名却全背在了傅知年身上。

    她忍不住问道“即便县衙如此,难道府衙不管么就算府衙不管,上面有监察御史,又有吏部考核,难道没有人发现”

    邬世南道“底下人中饱私囊,上头人又不查,所以如此。”

    这个答案不能令姜雍容满意,正要再问的时候,忽然发现邬世南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异样。

    “姜姑娘,你觉得安庆新法如何”邬世南问。

    “是救世利民之法,只是”姜雍容无法说下去,法是好法,却无法施行下去,是因为官府的腐败,“只是傅侯操之过急,如果先理清吏治,再施行新法,也许,世间便可以多几座镛城了。”

    “姜姑娘知道镛城行此法多久了么”

    安庆新法是安庆年间的事,距今不过十年,不过邬世南会这样问,显然镛城开始的时候只会早不会晚,“莫非是在公子与傅侯相识之时”

    邬世南道“不,镛城行此法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姜雍容顿住。

    风长天都呆了呆,摸着下巴想了想“是爷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你和傅知年认识也不过是十来年的事吧”

    “当年镛城还只是个小镇子,先是矿工多,后来又开了不少铁匠铺子,人越来越多,人人都要盖房子种地买菜过活。我祖父时便立下一个规矩,不论是荒年还是青黄不接,大家都可以到邬家借贷,秋收时还,只收一分息。这一分息是免得有些人发懒劲,只想着借贷度日,不肯下勤力干活。”

    邬世南道“当年傅知年来到镛城,对这一点深为赞许,他说若是能将这一点推及整个天下,世间不知能救多少饥民。他基于这一点,帮着镛城完善了各项法例,那便是新法的雏形。”

    和所有人一样,姜雍容是在安庆年间才知道新法,却不知道,新法早存在于世上,它像种子一样散落在北疆深山的一处小城,傅知年带着它前往京中,想让它在世间每一处地方生根发芽。

    要让一棵种子长成参天大树,需要先松土,再施肥,然后勤加照拂,给它充足的雨水和阳光,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所以,新法的推行,除了清正的吏治,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姜雍容的心微微颤抖,声音极轻。

    像是亘久的谜题终于解开,姜雍容听到自己心中有空荡荡的回响。

    而先帝初初继位,内没有稳固朝政,外没有肃清贪官庸吏,得到傅知年便如获至宝,强行推行新法,不异于在坚硬贫瘠的土地上凿开一个坑,埋下种子就准备让它迅速抽枝展叶。

    可是,以傅知年和先帝的聪明,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吗

    短期内强势推行新法,不给新法成长所需的阳光雨露,其结果必然是流血牺牲。

    要么是用反对者的,要么是用他们自己的。

    “谁知道呢”邬世南轻轻叹息,“也许再聪明的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吧。”

    当夜姜雍容和风长天住在邬氏大宅。

    姜雍容迟迟不能入睡。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她索性起床,点起灯,磨开墨,开始将记忆中的安庆亲新法默写出来。

    窗外响起一声叹息。

    是风长天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姜雍容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也涌上一丝笑意。

    推开窗,果然看见风长天负手站在窗下庭院中。

    邬氏的庭院颇有几分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风长天正站在小桥之上,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挺拔,在星月的光芒下如一道完美的剪影。

    天上月如钩,地上人如玉。

    此情此景,足以入画。

    然后就听风长天道“雍容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出来烤个小鸟吃吃。”

    姜雍容“”

    他背后那只手果然拎着一串白天打下来的鹌鹑。

    水就在手边,风长天蹲在水边,给鸟们拔毛,洗净。

    要在北疆营造出这样一处江南小景,即使是邬氏这样的巨富之家也不容易,姜雍容真不知道明天邬世南看见这里一地鸟毛时会是何等反应。

    洗好之后,风长天就在水边生起一堆火,还掏出两只瓷罐,一只里头是盐,一只里头是蜂蜜。

    “”姜雍容,“风爷,你大半夜不睡,跑去厨房做贼了”

    “爷有什么法子”风长天专心地给鹌鹑们抹蜂蜜,“你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跟着睡不着,后来我看你屋里灯都亮了,那我也干脆去找点事做。”

    姜雍容“”

    姜雍容“风长天我问你,你是不是什么都听得见”

    “唔,”风长天头也没抬,“一道板壁之隔,想不听见都难吧”

    “你”姜雍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他,“那你在天虎山上岂不是夜夜给人吵死”

    “怎么会”风长天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帮臭小子睡不睡关爷屁事,爷才不听呢。”

    夏夜宁静,晚风习习,似神明的手温柔地抚过大地,姜雍容的心也像是被抚过了,那些让她头脑发紧的思索松开了她,新法、争端、流血、朝局一切都离她远去。

    她把头轻轻地挨在了风长天肩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天地俱黑,只剩下耳边清晰的声响。

    火光中微微发出哔剥声,水轻轻拍在石上的哗哗声,还有,风长天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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