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风长天下令让羽林卫破门而入之时, 荣王带着人马赶到。
其时各宗亲府已经有好几家派出了府兵追随在羽林卫之后,其中还有不少宗亲眼见皇帝终于要对姜家下手,立刻亲自出马, 驸骥在后。
只是荣王带来的不单是人马, 还有一名老妇人,和一封泛黄的信件。
老妇人自称是九皇子小时候的乳母, 当初是她抱着九皇子跟萤道长一起走的, 只是离开京城不久,九皇子便一病而亡。
九皇子的父皇和母妃得知消息,痛断肝肠, 派人送信给萤道长,要派人将九皇子的尸首接回皇陵下葬。
但萤道长说生即是死, 死即是生, 九皇子脱去形骸重入轮回,不必据泥于一具皮囊,竟然没有理会。
老妇人带的信件便是当时皇帝的手笔。
随风长天一道来的宗亲中,有不少年高辈尊的,昔年常在御前走动,十分清楚御笔, 接过信一看,人人都大惊失色。
这封信确实是御笔无疑,信中也确实是提到九皇子身死一事。
若九皇子早在当年就夭折了,那现在的风长天又是谁
当时的姜府门前人山人海, 上至宗亲, 下至百姓, 还有乌泱乌泱的羽林卫、南山卫及宗亲府兵, 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 姜家厚重沉实不亚于皇宫的大门打开了。
“多谢荣王殿下还臣公道。”姜原坐在肩舆上,脸色苍白,头上裹着纱布,纱布上还渗出一点血迹,他的声音沙哑,脖颈间的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
他一字一字缓缓开口道“臣正是因为无意中窥破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险些被此人灭口。诸位,这人确实和九皇子同名同姓,所以犬子当初才以为他就是九皇子,其实他是北疆恶名昭著的沙匪,假冒九皇子身份登上帝位,祸乱朝纲,惨害百姓,实在是人神共愤,天地难容”
姜雍容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这一场是她和风长天输了。
当初因为风长天是姜家请回来的,风家的宗亲们有不少人试图去查风长天的底细,后来实在没查出什么名堂,再加上风长天战斗力超群,并且有脱缰的趋势,好像姜家都控制不住他,他们这才安份下来,奉风长天为君。
在这封信亮出来之前,宗亲们当然很乐意帮着风家的皇帝去搞垮姜家,但如果这个皇帝是假冒的,他们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赌上自己性命,他们会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坐山观虎斗。
果然,小丰子接着愤愤地道“那些王爷们天天催着陛下对付姜家,可陛下都打到姜家门口了,他们居然帮都不帮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姜雍容心说他们岂止是不帮他们真正的如意算盘是让风长天和姜原斗得两败俱伤,那么无论他们收拾那一边都不费吹灰之力。
“看到文大人和赵大人了么”姜雍容问。
小丰子摇摇头“奴才没注意。”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又值逢风姜两家正面对决的关键时刻,身为保皇派首领的文林和赵成哲不可能不到场。
到了场,却没有露面,显然是起了和宗亲一样的心思。
姜雍容无声地冷笑一下。
当时在姜家,一边是被冠以谋逆罪的姜原,一边是被揭穿身份的风长天,一个手中有铁证,一个带来了圣旨。
“爷是谁,还用别人来证明”风长天骂道,“都给爷闪开,爷今天来是捉拿姜原的”
战斗一触即发,姜家府兵的超绝战力在风家宗亲面前得以展现,更超出人们想象的是,姜家的府兵远远超出了亲王规制的八千之数,源源不断的府兵冲出大门,箭矢密密麻麻地对准了风长天。
“他现在怎么样”姜雍容心急如焚,问。
“奴才不知道啊”小丰子哭道,“陛下一手把奴才扔出了人群外,让奴才来给娘发报讯,后面的事,奴才真不知道呜呜呜,也不知道陛下现在怎么样了,姜家的府兵那么多,宗亲们又不肯帮忙”
“闭嘴”姜雍容给他哭得心烦意乱,“擦干净眼泪,陛下还没死。”
她的语气生硬直接,不似平常的温和从容,但她脸上的坚毅却给了小丰子说不出来的力量,小丰子立即擦了擦眼泪,不哭了,抽噎着问,“娘娘,现在怎么办咱们往哪里逃”
通县。
姜雍容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通县是通州府衙底下最大的一个郡县,也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郡县。
那里不单有精兵驻守,还有北方最大的粮仓通义仓,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是集结三州之兵力也供养得起。
而且,那是她和风长天北上时的必经之路,风长天知道她出城,一定会来跟她汇合。
“可是,咱们怎么去呢”
小丰子苦着脸。以他的小脑瓜都看得出来,姜家对付陛下那是处心积虑,不知布下了多少天罗地网,娘娘虽然姓姜,但却是站在陛下这一边,姜家只怕不会那么容易让娘娘走。
姜雍容望向正殿方向“这就是要靠风家的长辈们了。”
正殿上,这几个不问世事一心养老的宗亲已经慌了神,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争论方向总体有两个。
一个是“完了完了,这是要打起来了么咱们快回家吧。”
另一个是“逃什么等到陛下擒住的姜原,咱们便是护卫皇宫的功臣呢。”
两派人还没有争出个结论,姜雍容回来了。
她不得不庆幸这些人入宫及时,没有机会听到外面的传言,也没有机会看到那封信。
“几位都是陛下至亲长辈,陛下虽然遭逢急难,也早已为几位叔伯们安排好退路。”姜雍容道,“叔伯们请速速回到家中,带上亲眷细软,随我逃往通县。陛下在那里布有重兵,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一定能护住叔伯们的周全。”
宗亲们立刻谢恩,然后火速回家。
姜雍容和宗亲的家眷坐在一辆马车里,小丰子跟着下人随在车后。
宗亲们分四处城门离京,她选的是爵位最低、最不起眼的一支车队。
城门口的盘查已经比平日严密。
到这一刻姜雍容才真正了解到为什么人们一直说京城是姜家的京城姜家的力量渗透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坐皇位上的风家更像是一个和京城格格不入的客人。
但风家人自己好像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已经是逃难了,宗亲们的派头还是很大,下人高声喝斥城门守将不懂事,甚至还扬起马鞭打算揍人。
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边有一支队伍急疾向城门,领先一人高呼“官府办差,闲人避让闲人避让”
城门守将立刻带着人将其拦下,宗亲的车队得以放行,姜雍容掀开车帘的一角。
领头那人是文林。
听声音她就知道是他,然而她很难相信文林这样沉稳持重的人会在这种紧要关头硬闯城门。
城门守将抽出腰间的刀,一刀捅进了文林的胸膛。
周围的百姓纷纷惊呼,马车内的妇眷更是尖叫一声险些晕过去。
姜雍容死死咬出唇。
这位城门守将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姜家的命令,这一切代表姜原已经厌倦了和文林的多年争斗,这一战他要给朝堂来一次大清洗。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命令,守将才会放过这队无用的宗亲,去截文林。
君都能弑,何况是臣
姜雍容仿佛能看见父亲微微冷笑的面孔。
文林是三朝元老,身为帝师,位及人臣,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名六品守城将当街捅刀。
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花白的胡子。
他徒劳地伸出手,不知是想阻止那把刀,还是想抓住点什么,他的目光飘忽地、艰难地望向城门方向。
守城将大约以为他临死还想着离开,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刀柄用力一转。
文林口中鲜血狂喷,脸上的表情永远地定格住了。
姜雍容在马车中越来越远,文林的身影也在视野中越来越小,但文林最后的神情却像是牢牢地沾在了她的眼前
文林,是笑着的。
最后一个、伴着鲜血的微笑,像是目送共同奋战的同袍踏上安全的彼岸,又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脱离危境逃出生天。
他是来送她的
姜雍容猛然间明白了过来,手紧紧地抓着车窗,要用力咬着牙,才能阻止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从小深受父亲的影响,文林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个古板的道学先生、一个愚忠的保皇派、一个不知变通的老顽固。
哪怕是从北疆回来,将文林和赵成哲收为己用,她对他的印象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文林的刚正不阿,文林的顽固,文林的坚持,全都是因为他对风家皇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就像一个辛劳的匠人,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以便为风家糊上这道四面漏风的院墙。
车队抵达通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但通县的城墙外四处有火把涌动,那是州府的兵马已经经过通县,准备前往京城勤王。
姜雍容拿出一道圣旨,上面敕令州府将领驻守通县,修整兵马,以待其余两州的兵马前来会合。
守将与县令一起接了旨,将姜雍容并宗亲一行人迎至县衙。
宗亲及其家人一会儿嫌县衙的床太硬,一会嫌衙役送来的水不够热,女眷们甚至还嫌县衙里只有铜镜,而没有她们惯用的水晶镜,这让她们根本无法卸妆。
“你可知道本王是谁便是陛下和娘娘见了本王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皇叔,此次更是护着皇后娘娘凤驾一路至此,劳苦功高,谁人能比别说你只是小小的七品县令,就算是你们的顶头上司四品知府,在本王面前也不够瞧的。现在本王驾临你这小县衙,乃是你们家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要一面水晶镜怎么了再说了,本王是为自己要么本王是为皇后娘娘要皇后娘妨母仪天下,难道用不得一面水晶镜这里没有,不知道上街买去”
风长天到这会儿还没来,姜雍容坐在屋内,看着水漏一点一点往下滴,每一瞬过去,心里就更紧一分,心头像是压着一层层的重铅,偏偏这声音还像是无所不在的苍蝇,嗡嗡地往她耳里钻。
在路上她就见识到了,一个离嫡系最偏、在其他宗亲和她的面前甚至说不上一句完整话的人,在他们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高高在上,趾高气昂。
姜雍容再也忍不住,霍地起身,正准备开口,忽听那宗亲的声音猛然截断,尾音变成“哇啊啊啊”一声惨叫。
姜雍容“砰”地一下打开门。
院中,无星无月,夜色沉沉,只有县令拎着一盏灯笼无奈地听着那名守亲的教训。
灯笼发出一团晕黄的光,照出县令转为惊讶的神情,照出双脚离地不停挣扎的宗亲,照出宗亲身后挺拔的身影。
“告诉你一个秘密,皇后娘娘不喜欢照镜子。”灯笼的光芒照出他脸上的血迹,他的声音危险而低沉,“下次再让爷听到你打着皇后的名号跟别人要东要西,你这截脖子爷就拿去下酒,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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