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虞氏所谓的“消失神隐”,就是以色侍人,换来一片灰色的夹缝,苟且偷生。
堂堂帝妃母族,竟流落到这般地步。
临云逸略有些唏嘘。
鹿见溪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如此,你的画像就是从虞氏里头流传出来的?”她彻底黑了脸,“可知道他们传了多少出去?”
温竹愣了下:“我不知。”
隔了一阵,又同她传音问:“姐姐在意这个?”
他传音时的声音压得低,像是凑在人耳边低诉,尾调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鹿见溪眉毛要飞上天,“得了这图的人,想来也不会存什么好心。我当然在意!”
温竹便眯眼笑起来,
唇角微翘,像只满足的小狐狸,还在轻轻愉悦地摇着尾巴。
鹿见溪不知他在高兴什么,想起肩头上的鹿诗,解开她的哑穴问道:“你那一张美人图是从哪里得来的?”
鹿诗没答。
不错眼定定看着温竹,失神的,像看见了什么怪物。
怎么会?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牙关,企图平复内心的震动不安:虞竹怎会知道自己原是被过继来的孩子?
虞氏收养容貌上佳的幼童,是要求他们一心忠于族氏、成年后去提族落侍奉讨好那些大人物的,自然不会让他们留下从前的记忆,以为自己是外族人。
为此,虞氏不惜花大价钱强行洗去幼童的记忆,随后再将他们当做嫡系子女一般,尽心尽力地护养长大。
用感情牢牢牵系住那些放出去的孩子,便能让他们一辈子心甘情愿地为虞氏效力。
这桩“真情实意”的亲情骗局,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识破过。
虞竹究竟是几时开始知道此事的?
虞氏族老们竟一点没有察觉到!
……
鹿见溪看她像是没听见,又问了一遍。
鹿诗纵是堵着气,也不敢在临云逸面前放肆,无视鹿见溪。
终于开口,寥寥道:“从普通商户手里见到,随手买下的。”
鹿见溪皱眉。
虞氏的画像不应该只在少数人实权者手中流通,怎么会这么随便地落到鹿诗的手中?
……
言语之中,一行人已经登上了菩提台,临云逸敲响台上浮空悬挂的菩提钟,请示师尊容他们入山一见。
钟声绵长,悠悠荡远,却许久未得回复。
半晌,泰岳峰上迟迟飘下来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只看模样身形,有点像是波斯猫,但有着一双格外凌厉凶悍的金眸。
正是师尊养的神兽,铃雪。
它交叠着双爪趴在云头,姿态慵懒而优雅,困倦地半睁着眸,传话道:“师尊在丹房,一时半刻抽不开身,”说到一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可他老人家不想错过一场好戏,便让我来暂代他的耳目。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我听着呢。”
又拿爪子点了点鹿见溪,“尤其是小涧溪你,‘你开窍了啊?闲意山可要办婚事了?’ 师尊特地让我来问你这个。”
鹿见溪:“……”
鹿见溪保持情绪平稳,谨遵原身记忆的教训,忍住腹诽,老实道:“暂时没有。”
铃雪叹了口气,并不走心:“可惜。”
铃雪能与师尊神识共享,在闲意山地位极高。
且小辈中一直有传言说铃雪能听到人心里的声音,并酷爱以此来捉弄人。
这世上谁心里没点秘密?
铃雪甚至成了超过师尊,最令他们惧怕的存在。
更何况当年鹿涧溪犯错被关玉泉谷三年,执鞭刑的,就是面前这只看似无害的毛团。
当年的它,面带享受地一鞭一鞭,将鹿涧溪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在一干闲意山弟子心里,留下了成吨的阴影。
……
鹿诗见到铃雪,面色已然煞白如纸,
袖下的手不自觉轻轻颤抖着,心境如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
纵然鹿见溪在到达菩提台时便已经解除了她身上禁锢的状态,可她双腿发软得厉害,一时竟无法站立起来。
只得满头冷汗地伏低下身子去:“弟子思虑不周,骄纵任性,随意离山,还请师祖责罚。”
鹿诗并未被白季收入门下,因而虽然和鹿见溪为姐妹,在闲意山却生生矮了她一个辈分。
铃雪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漫不经心:“罚没半年灵石,禁足月离峰三月。”
鹿诗闻言,长舒一口气:“弟子遵命。”
“这是小事——”铃雪拖长了音调,“随便罚罚,意思意思就行了,师尊不稀罕听这个。再说点别的吧,有意思的。”
言罢,慵懒的视线在四人之中徘徊了一会,定在温竹的身上。
“就你了,小漂亮。”它像是喜欢他,难得地咧了下嘴,“过来说说,你到底是想和鹿诗结成道侣呢,还是鹿见溪?”
鹿见溪面无表情:“……铃雪师叔你玩够了吗?”
铃雪哼了一声,一米八的气场顿时弱了下去,高贵的头颅低下来了些,揉了揉自己的肉垫,无不傲娇地低声喃喃:“是你自己不要听的,别说我帮你牵这个线。呵,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鹿见溪没听清它嘟囔什么,也没在意。
温竹听见了,心中微凛:它能听见人心里的声音?
……
“罢了罢了。”铃雪无趣地摆摆手,“你是闲意山的人,自然也知道闲意山的规矩。闲意山从不怕人拖累,收的全是苦命的孩子,不挑出身,也不择资质。唯有一点,来路得明,省得稀里糊涂的后患无穷。他方才说他是温氏之人,这个我听见了,既非虞氏之人,也无须再背虞氏的债务,只不过……”
它漂亮的金瞳不知何时缩成了一道竖瞳,望望温竹,又看看鹿诗。
“你们两人,其中一人,手上沾了虞氏整族的命债。这样人闲意山留不得,你们之中,只能有一个留下来。”
“命债?” 鹿见溪一愣,那不是直接引导的主案者才会牵扯上的因果吗?“可能看清是谁?”
“若能看清,我还同你卖关子?”铃雪翻了个白眼,“他们的因果缠绕在一起,又是同时长期地存在在案发地,灭族惨案啊。戾气太重了,我瞧不清谁是主案,谁是被卷入的无辜之人。”
“左右人都在这,”它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袋剥好了壳的瓜子,“好好分说分说便是。”
眼神之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俨然是看戏来了。
鹿见溪没想这事居然上升到了命债的程度,震惊之余,下意识担忧地看了温竹一眼。
温竹无声对她回以暖暖的一笑。
鹿见溪便又迅速地安定了下来。
是啊,
她弟弟是天使,怎么会同这样的灭门惨案扯上关系?
临云逸将两人眼神的互动看在眼里,不禁疑惑。
为何妹控的鹿涧溪瞧上去,竟然更在乎那个少年?
……
鹿诗原还是想着温竹的。
她废了这么大的劲,本是为了想同他结为道侣的,又怎么会愿意到手的吃食飞了?
可铃雪道只能留一人。
鹿诗第一时间做好了取舍,指着温竹,做出一副难以置信乃至惊恐的表情:“是他,定然是他。”
“他知晓自己是过继的孩子,一直被虞氏所蒙骗,所以怀恨在心,内外勾结,招惹了这桩祸事!我只是被美人图吸引,稀里糊涂找去了虞氏领域,受了蒙骗。定然是他,将虞氏的秘密卖给了我的护卫,让他出去通风报信,才会导致虞氏血案。”
她看向鹿见溪,满脸的委屈:“阿姐与师伯请想想,我与虞氏无冤无仇,八竿子打不着,就连我离山出走也是偶然事件。我为何要翻山越岭地找过去,处心积虑地害他们,从而背上命债?!”
鹿见溪心里咯噔一声。
临云逸冷眼,作壁上观。
众目睽睽,温竹受了这般厉声的指责,面色变得有些苍白,抿了抿唇,像是兀自平息了一会心情。
良久才开口,嗓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不知你的动机。”
“我只知一月之前,你来到虞氏族落之后,虞氏族长便非要逼着我同你结为道侣。你无权无势,甚至没有像样的修为,又是如何说服族长让他将我送给你的?”温竹定定地看着鹿诗,“我若不从,他就要打杀我。我被他关进密室,险些丢掉一条性命,才从一个心疼我的忠仆的口中得知道自己并非虞氏的血脉,而是买来的商品。”
“你若是买主,总该是出了价的,你的价钱又是什么?”
温竹拂袖,对着泰岳山的方向,跪倒在地:“虞氏出事之时,我被关在密室之中。睁眼醒来,才知自己被人药晕了,给人带到了一处山洞之中。紧接着便看见了鹿诗和几位闲意山的师兄,说是来救我的。我不知是不是她害的虞氏,是不是她害的我,我只知道虞氏灭族一案,与我无关。”
“你说我是买主?”鹿诗睁着眼,珠一般的眼泪从框子里滚落下来,“你竟然说我是买主?你我情投意合,许定未来,难道那些话,都不做数了吗?”
“我说过会救你一起离开虞氏的啊,你为什么要对同族下这样的杀手?!”
温竹直起身,迷茫又委屈,求援地看向鹿见溪:“我只见过她一面,没有她说的这回事。”
鹿诗抹着眼泪,”你不认账就行了吗?若真如你所说我是买主,买主也断没有在买卖之后,便立马翻脸杀人的啊,更何况,这买卖未成!阿姐,他擅惑人,你万万不要同我一般被他迷惑了。”
这话听着耳熟,
鹿见溪心里莫名一凛。
“你……”刚开口,便听得头顶上方有人噗嗤笑出声来。
临云逸立时冲人颔首行礼:“师尊。”
没人察觉白季是何时出现在云头之上的
鹿见溪茫然寻声瞧去,见一人手里抱着那只傲娇的铃雪,墨衣白发,却是长着清俊青年的一张脸。
姿态不羁地撑着膝头,懒懒地嗯了一声。
鹿见溪慢了一拍,也冲人拱了拱手。
见场上尬住了,许久无人开口,忍不住问:“师尊笑什么?“
“我本就是来看笑话的,怎的不能笑了?”
白季背着手从云头上走下来,停在鹿诗面前,“原以为你还能多撑几个回合,没想到张口没几句,就自我暴露了。实在愚蠢。”
鹿诗身子一晃,手指骤然收紧,勉强稳住:“师祖何意?”
临云逸道:“师尊早在授课时说过,若二人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愿结为道侣,两人的因果便会连成一体。不会出现一人背负命债,一人被牵连无辜的卦象。”
白季居高临下地瞧着鹿诗,“你有胆在我面前撒谎,是看准了你姐姐不会弃你不顾?”
“弄出了命案,一次,她给收拾,差点把命都给搭上,第二次还让她给收拾。你当她有几条命,天天给你收拾烂帐?!”
鹿见溪:”……什么?“
她电光火石之间,隐隐理顺了些什么。
白季以为她又要护犊子,狠狠剜了她一眼,
气在菩提台上打转,骂完了鹿诗,又去骂温竹:“一问三不知,连个胡搅蛮缠的妇人都理论不过,收你入门又有何用?!”
鹿见溪更见不得人这样斥责温竹,上前一把将温竹拉到自己身后道:”他若与此事无关,本就一无所知,师尊何必要为难他?“
白季简直要给她气笑了:“如何,你这次要俩一起护?”
鹿见溪:”……“
情况虽然在预料之中,鹿见溪却没想到鹿诗竟然能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虞氏听上去的确与她无冤无仇。
转头看向鹿诗,心里多少有些无法接受,是一个普通人对犯罪者的难以共情:“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这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做打算的!”鹿诗掩面哭泣道,“我只是个法力低微的金仙,阿姐也不能时时刻刻看顾着我,想要有一个道侣陪着我又有什么错?阿姐难道就不盼着我好吗?”
”虞氏本就是得罪了帝后的族氏,被境主势力所清缴那是他罪有应得,我只是通风报信罢了,我没有杀人!若不是虞氏族长迟迟不肯答应我,还欲派人来我闲意山探明情况,我如何愿意出次下策?“
”阿姐,阿姐!“她哭得抽噎起来,“虞竹,虞竹他是【盈月之体】,他是难得一见的【盈月之体】啊,再适合做道侣不过了。你喜欢他,我就将他让给你,我绝对不抢了。“
“阿姐你是师祖的嫡传弟子,深得师祖的喜爱。就算犯了错,也是小惩大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就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因为真情实感,便是涕泗横流的狼狈,“阿姐,我就只有你了,我不能和你分开,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
她痛哭流涕,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条理不清。
鹿见溪却听懂得差不多了:她逼婚不成,同人撕破了脸皮,还以为温竹不知情,想要继续诓骗他,假意善良地“救赎”他。
鹿诗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无奈却包容的面容。
就像一别三年,阿姐重伤之躯,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涉足妖灵山脉,前来救她。
然而对上的是一双格外冷静透亮的眸,陌生而清晰地倒影着她苍白又愣怔的面容。
久久凝望,仿佛第一次认识到,她是个怎样的人。
“你是想让代替你去认罚?”
鹿见溪比她高一些,垂眸看着人时,带着无意识的睥睨。“像上次你杀人时那样?”
鹿诗被那一眼看得脑中空白了一瞬,好半晌没有开口。
脸颊挂着泪,怔怔盯着鹿见溪无表情、乃至有些冷漠的脸,忽得生出一脚踏空的恐慌感来。
鹿见溪: “你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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