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熟悉的问题,中原中也好一阵都没能接上话。
他依稀记得这个问题他们以前似乎讨论过,好像就在刚见面的时候。
为什么它又出现了,这难道还是个连续剧的主线剧情吗?
——我得负责你的安全,不看你看谁?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诸多语言卡在喉咙里,一时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如果换个人问这句话——而且是第二次,中原中也会认为对方是在试图和他调情。
但这句话是从月见坂真寻口里说出来的,几个小时前她对“爱情”的不屑还犹言在耳,她那种雪霰一般清凉的声线,如同明净的窗面上冻结的霜花,让人无法产生任何旖旎的联想。
如果要形容的话,这让他觉得自己是笼子里的小白鼠,无聊的猫在外面虎视眈眈,准备伸爪子观察一下他的反应。
这种认知让他后背刮起一层细密的颤栗——就像面对危险的敌人时,那种让神经点燃的兴奋感。
但是她不是敌人。
月见坂真寻只是一个柔弱的、连走路都会感到疲惫的大小姐而已。
在她充满了攻击性的眼神里,他克制地收紧下颚。
“有没有人说过你、”他顿一下,努力让自己的措辞委婉一点,“……很自信?”
“您想说自恋吗?”
没想到大小姐对自己的评价竟然分外精准,她直白地点明他的未尽之言,然后曲起胳膊垫在下颚下面,像一只充满了好奇的布偶猫一样,垫着爪子窝在自己的地盘里,仰起脸看着他:“没有那种事,这只是事实陈述而已。”
她顿一下,然后轻轻一笑。
清清凉凉的雪松香垂到地上,逐渐盈满了整个房间。
“世人迷恋皮囊之美,这很正常——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中原先生也看呆了不是吗?”
“!”
有那么一瞬间,中原中也几乎要把脚下的地板踩碎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必要如此紧张——对面并不是敌人,他并不存在任何生命危险。
只是有一种清晰的异物感始终横亘在喉咙里,他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匆忙把项圈调整得太紧了。
“在我们普通人的概念里。”
中原中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对方争辩这种事情,他想伸手调整一下项圈,但手腕最后转一圈按住了头顶的帽子,“这种意识过剩就是自恋。”
真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中原中也并不认为她的沉默是无法驳斥,昨天她强大的战斗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这一刻她的沉默让他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
然后,他看到对面的大小姐歪了下头。
像是猫准备攻击之前迷惑敌人的行为,她黑发上的光斑因为这个动作而轻轻跳了一下。
“您知道吗。”再开口的时候,她的语气甚至是愉快的,“在逻辑学上,所有对命题的不直接否定都可以看做是默认。”
“……”
“对美好的追求是人类的生物本能,就像人对黄金和珠宝的倾注的喜爱,没有任何可耻的地方,所以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而羞愧。”
“……我没有羞愧。”
“喜欢这张脸是很正常的。”
无视他的否认,月见坂真寻完全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人是会被声色表象迷惑的生物,但容颜美丑,终将变为白骨黄土,人类不过是细胞的集合,所有人剖开皮囊不过是肉和骨头。一旦看清事物的本质,从虚妄的表象中挣脱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她仰脸看着他,神色诚恳、甚至是真挚地表示:“您看,听我说话之后,是不是就能从表象的影响里清醒过来,意识到皮囊的虚伪和不可信性了?”
“……………………………………”
请问他应该说什么,这话他到底应该怎么接。
她对自己是如此自信,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对自己的美坚信不移,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失去辩驳的冷静。
中原中也深深吸一口气,空调制造的冷气从喉咙灌进肺里,让他的胸腔莫名产生了一种火烧的热辣感。
“你知道啊。”最后他说。
“知道什么?我不讨人喜欢?”月见坂真寻依然带着让人震惊的自知之明,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讨人喜欢?为了所谓的‘合群’、和一群脑容量不超过七秒的金鱼建立所谓的‘友谊’?”
“……”
“所谓的‘人类是一种群居动物’不过是无能者掩饰自己脆弱的谎言,物质条件低下的旧时期尚可以用‘互利’来解释,但现代文明带来的社会精确分工让人类不需要繁琐的社交也可以获得生存必须的物质,科学将人从简单的机械式劳作里解放出来,然后庸人将省下来的时间用来浪费,并美其名曰‘充实的社交’——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了。”
“……”
她对感情的不屑是如此光明正大,甚至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对表意见。
认识大小姐29个小时,中原中也已经没有三观可以碎了,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个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她成功长这么大…………………………哦,成长过程其实十分曲折,他竟然快把早上看的资料忘干净了。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
经过早上的折磨,中原中也现在对声音异常敏感,但月见坂真寻看起来完全没有接一下的意思,她只是翻个身,从趴着变成仰面躺倒,留给他一个黑色的发顶。
“接一下。”
“………………………………………………”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左右环顾一下,然后不太确定地松开按着帽子的手,反手指一下自己:“我?”
面对这个问题,她向后仰起脸,颀长如天鹅的颈项拱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嫽俏的下颚弧线都透露着理所当然:“不然呢?”
她倒仰着头,黑色的长发从沙发上一直垂到地上,将自己小巧的脸孔完全暴露在中原中也的视野里,非常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他觉得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幻觉。
“我记得……”他斟酌一下用句,“你昨天好像刚刚得出了我不是一般人的结论?”
“十七小时三十六分之前我确实说过那个结论——所以?”
她用一种“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表情反问,“您现在不是保镖吗?”
“……”
逻辑非常完美,perfect。
中原中也认命地拿起电话,前台甜美的声音询问他,藤原先生送来的花要如何处理。
藤原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那并不重要,中原中也还没来得及转述这句话,就听到大小姐冷淡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处理掉。”
……哦,他想起来藤原是谁了,昨天晚上的花似乎也是他送的,并且也是这个下场。
他特别同情这位大小姐的追求者们。
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传话机器,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对着话筒转述:“处理掉。”
然后他放下电话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替她干这个?这是保镖的职能吗??这个大小姐是不是偷偷置换了保镖的定义???
他盯着她的背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调出了升降式的电视,看起来一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全神贯注地开始换台。
“美食节目、人间观察、无意义的综艺现场……”她的抱怨里充满了无聊和嫌弃,“横滨拥有日本最大的黑帮势力,连一起火拼、谋杀、毒|品交易或者势力冲突都没有吗?”
中原·日本最大的黑帮势力干部·人间凶器·无架可打非常无聊·中也干巴巴地表示:“是啊,为什么呢。”
他怎么就沦落到来给人当保姆了呢。
不知道他的话里面泄露了什么情报,月见坂真寻换台的动作停住,然后偏头看了他一眼。
她清凌凌的眼睛里似乎划过什么细微的情绪,他几乎要为此屏住呼吸。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又扭回头面向了电视,上面是地方台插播一条新闻,瓦斯爆炸引起的多人受伤事件,现在街道整体封锁,现场看起来有点惨烈。
但她看得特别投入,天晓得她到底在看什么,总之在各种切换的现场镜头里,她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书房,然后带着医疗箱走出来递给他:
“拿着。”
“……………………………………………”
认识她不到两天,中原中也脑子里飘过的省略号比人生二十三年加一起都多。
她究竟为什么会有勇气指使他做这做那的,是他太不像个黑手党了吗?
他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在拎着东西走出房间看到部下们的眼神之后,开始转而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他果然是被折腾病了吧。
很显然,月见坂真寻周围被折腾出毛病来的肯定不止他一个,至少从中原中也的角度来看,她家的司机距离需要去医院疗养只有一线之隔。
大小姐走出酒店并不上车,而是径直走向驾驶一侧敲响车窗,在车窗下调之后,对着里面战战兢兢的年轻司机抿一抿嘴充当微笑。
“请您下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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