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又烈又急,像泼水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过于粗重的雨连成一片,举目都是一片茫茫的水帘,十米以外甚至看不清人的形状。
中原中也走下电梯,随意甩去身上残留的雨滴。
“有什么情况吗?”
守在门口的部下略微思索一下,不太确定地表示:“有点……安静?”
“……”
大约是受到了惊吓,月见坂真寻从昨晚开始就特别老实,把自己塞进书房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反应,一个晚上过去了,似乎她还没有从惊吓里走出来,竟然没有制造任何噪音。
受惊的人需要休息,这很正常,但从她的性格来考虑,这种安静实际上不太正常。
中原中也看一眼时间——六点二十,如果根据昨天的情况来看,木原管家会在六点半左右赶到,可能并不需要他现在敲门进去确认情况。
这么想着,门里面传来了“噗通”一声闷响。
……噗通?
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在意识到那是人倒地的声音之前,中原中也已经猛的打开了门。
黑漆漆的房间一下涌入了走廊的灯光,在地面上框出一块整齐的金色。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走廊的光所无法到达的地方,月见坂真寻正在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绸缎一样的黑发像织物一样铺散在地面,在她起身的动作里缓缓收拢在肩头,逐渐包裹住她小巧苍白的脸。
中原中也想要冲进去的步伐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月见坂真寻在黑暗里一点点起身,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和同色的长裤,就像一只被风拂过的黑色花枝在夜里徐徐挺起腰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倒在沙发上,特别重地发出“咕咚”一声,仿佛中原中也压根就不存在。
“水。”
“……”
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敏,中原中也觉得身后一溜目光像箭一样戳在后背上,完全是下意识的,他“砰”一声就关上了门。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替她干这个?
站在一点光都没有的房间里,中原中也按着饮水机,打心底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茫然,凉水注入杯里刚刚过半,就听到身后又传来一句:“要40℃的。”
……说成温水会死吗?一开始就说要温的不行吗?
他现在严重怀疑昨天她其实没有受惊。
中原中也端着水靠近沙发,趴在上面的月见坂真寻没有半点反应,在朦胧的黑暗里,她散落的长发和黑色的衣衫墨一样盖住全身,唯有白色的指尖露在外面,看起来像是要被黑暗埋葬的花。
这并不是个让人愉快的联想,他皱眉,对面的人的呼吸太轻,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样,于是这样长久的静默愈发让人不安,他想要伸手探一下她的反应,就在同一时刻,她动一下,然后缓缓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一小股轻微的热意扑倒脸上,夹着一点绵软的甜,中原中也的心头重重一跳,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带着点说不明的探究心态去打量她的神色。
月见坂真寻看起来刚起床不久,身上带着从来没有过的疏懒散漫,她的双颊沾着一点轻微的粉,像是从肌肤里渗出来的颜色,让她看上去多了一种让人心惊的冶艳。
像是希望自己清醒一点,她按住额头,手指深入发丝,掀起额前的刘海,露出姣好昳丽的面孔,然后才偏头看一眼中原中也。
或许是因为刚起床……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缺水,她眼尾绽开一点薄红,这让她一惯清冷的目光里染上些许热欲,有细小的火花通过她的视线流窜到空气里,在他的皮肤上炸开。
他端着水杯的手指止不住地痉挛了一下。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至少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她只是拢着头发,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在他手中的杯上,又越过杯缘定在他的手臂上。
他抬着手,身上的外套掀开一角,从他上臂的中断打个弯垂下去,露出暗红色的里衬,也露出手套和挽起的衣袖间线条分明的小臂。
她的目光凝固在上面,一错不错。
中原中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但他知道黑暗里有火星落在他周围,迅速升高的温度让他绷紧了每一块肌肉。
——这不正常。
“你——”还好吗。
他没有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月见坂真寻伸手,用力握住了水杯。
她靠过来的瞬间,中原中也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然后又站定,而她并没有再分出注意力给他,只是仰头喝光了杯里的水,然后对着空杯,似乎陷入了什么迷思。
自始至终她都一言不发,现在中原中也可以确定了,她现在非常的不正常。
他下意识地揪住指尖的布料,手套刚从手腕褪到手背,就看她“腾”一声站起来,这个动作让他莫名地受了点惊吓,又迅速把手套调整回原来的位置。
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中原中也脸色不太好地盯着自己的手,然后充满糟心地插回兜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现在一定是哪里有点毛病。
月见坂真寻沉默着走到饮水机旁,又给自己接了满满一杯水,凉的。
所以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自己倒??你自己怎么不调制40℃的温水???
中原中也看得脑仁发疼,他真是被折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面无表情地看她自己折腾。
房间太暗,再好的夜视能力看东西也是晦涩的颜色,反而是其他感官比较灵敏,比如她放下杯的时候,那个沉重的“咣当”声差点戳穿他的耳膜。
她扭头看过来,视线交错,他为她眼里明显的不快而茫然。
他做了什么会惹到这位祖宗的事吗?
没有答案。
月见坂真寻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把脸扭回去,沉着脸继续给自己倒水,仰头一饮而尽。
不够。
冰凉的水从食管滑进胃里,像是刺激性的酒精和胃酸发生反应,引起一种和预计完全相反的效果,让五脏六腑都陷入燃烧。
还是不够。
喉咙烧得发疼,她的身体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电解质紊乱状态,单纯的水分补充不能缓解这种症状,这更像是什么内分泌疾病,似乎只有相应的药物才能治愈。
“你……”
房间里的另一个活物突兀地开口,真寻按住胸口,神色不虞地偏头,看到中原中也漆黑的身影立在沙发旁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抬手按了一下帽檐。
“你是不是发烧了?”
“……”
真寻无言地盯着他。
隔着数米的距离,他漆黑的身影在晦暗里显得有点模糊,但钴蓝色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里也有着轻微的光,像月色下起伏的海,平静深邃到足以吞吐星月。
——和昨夜完全不同的,属于人类的眼神。
缺少光的房间,还有他瘦削挺拔的身姿,这些情景组合到一起,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的境遇。
夜色苍莽,乌云压顶,在深夜构筑的舞台里,倒下的敌人如丰碑一样在他脚下堆积,青年抬手擦去脸颊上溅射的血迹,冷淡地抬眼穿透了身后的夜色。
森冷的眼神,撕碎他白日营造的绅士形象,像捕猎的野兽在旷野里注视着猎物。
头顶的云层裂开一角,将一抹清冷的月色投注于他英挺的五官,那双眼睛在月色下幽幽地亮起来,如同死神镰刀上反射出的憯凄幽光。
——利刃压住喉咙,刀锋沾满敌人的血。
太奇怪了。
深蓝的夜,鲜红的血,一身漆黑的青年站在他亲自构筑的毁灭舞台上,眼神冷酷如冰刃。
真寻用力抓住胸口,不能理解体内突兀的疼痛从何而来。
视线是没有实质的假想概念。
人类是以碳元素为有机物质基础的生命体。
而血液无非是血细胞和血浆。
哪怕进一步拆分血浆组成,也无非是水、蛋白、无机盐和非蛋白有机物,这里面有哪种物质会让人体温升高、心率失调、呼吸功能不全?
这是一件不科学的事。
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体温中枢功能障碍导致的暂时性幻觉?
中原中也等了很久,也没能等到任何一句回答。
月见坂真寻只是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沉默着收回目光,为自己又添了一杯冷水。
“高温会使病毒的酶或毒素失活,而体温升高——”
再一次补充水分之后,她终于张嘴说了今天的第一个长句,这种完全迥异于正常人的正常几乎让中原中也松了口气,但在听清楚她说了什么以后,他又陷入了另一种头疼里。
“能加快体内的化学反应速度来提高免疫反应水平,这是我体内免疫系统在良好运作的证明,在正常情况下,每个人一年都应该有至少一到两次的发热来对抗病原微生物感染入侵,如果您没有,那么我建议您去医院检查一下。”
“……所以。”
一连串过于专业的叙述阻断了他的思路,中原中也把这句话拆解一下,最后艰难地得出结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不还是发烧了吗?”
“不。”她按着头又走回沙发旁边,“咚”一声瘫在上面,非常理直气壮地表示,“这是我的身体在为白细胞和吞噬细胞提供更好的活跃环境。”
“……”
中原中也掏出手机搜了一下,然后确定了。
“——这不就是发烧吗??”
他现在非常理解为什么她周围的人都认为她需要一个伴侣,和情感需求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个客观事实,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照顾自己的概念,虽然她看起来非常聪明。
她现在没有伴侣,但她有保镖啊。
还能说什么呢,他认命地准备联系医院。
“救护车免费是个错误,这让国民产生不正常的依赖,会导致公共资源的大量浪费。”
即使发烧,大小姐的发烧也和正常人完全不同,至少她的脑子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在他按下第一个键的时候就被按住了手,她单手撑在沙发上,从下方注视着他,神色特别坦荡,甚至有余力对他笑一下,“做人要有公德心,不要因为小事随便占用公共资源。”
“……”
中原中也看着她苍白的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只觉得热浪顺着她的手一阵又一阵传到他身上,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她传染了。
这件事的结局是来给大小姐做早餐的木原管家叫来了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是个看起来温和儒雅的人——中原中也怀疑她身边的人都是这种类型,但凡脾气不够好的都已经被她折磨住院了,所以他能见到的都是客客气气修养上乘的精英人士。
无论是管家还是医生都对她十分了解,在她的各种大道理里冷酷无情地将她镇压在床上,中原中也不好跟上去,也没必要跟进房间里。
——月见坂真寻的身体状态根本轮不到他来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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