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方向,五米,只点了最廉价的纸盒包装的乌龙茶——虽然其貌不扬,但他其实一直在警惕周围,如果您想要观察他,建议您不要动作太大。”
那一瞬间,听到这个情报的国木田独步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抱歉。”
即使知道露天情况下声音不会传播到远处,国木田说话的时候还是压低了音量:“我并不是想要质疑月见坂小姐的观察能力……但恕我直言,我曾见过他的照片,和我们身后的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真寻并不意外这个反应,因为对方确实看起来同通缉令上的人大相径庭。
“一个在涉谷繁华区频繁作案的偏执狂,您觉得他为什么会在五月忽然销声匿迹?”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着咖啡杯中自己的倒影笑起来:“显然这三个月的空档不是因为他的伤害欲得到了满足,而是客观条件导致了他无法作案——因为大面积整形后至少要修养三到六个月才可以拆线,而他鼻子上的假体在阳光下简直晶莹剔透。”
“话虽如此——”
国木田在不惊扰对方的前提下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现在也开始觉得对方的脸看起来不太正常,但这些细节并不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整形有很多原因,这并不能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二十代出头,身高一百五十八公分,自卑、消极、走路驼背——这些特征和当事人完全重合,最重要的是。”
真寻掏出手机递到国木田面前:
“您知道吗,根据最新研究,耳道形状可以成为辨识身份的新特征,每个人的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显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一定不会带着如此明显的身份特征到处乱逛,不过整形项目本来也不会涉及到耳朵——他的右耳耳屏向内塌陷,和这张照片上呈现出的状态没有任何区别。”
“……”
条件限制,国木田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打量一个有可能是嫌疑人的家伙,但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强调一点:“我很抱歉……我无法辨别这张照片上的耳朵和对方的联系。”
真寻十分宽容地表示:“没关系,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眼睛都不能充当应有的成像功能,您至少还有行动力可以补足缺陷。”
国木田独步:……
“我是说……”国木田独步有点犹豫,“或许您对自己的猜测十分自信,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指责他是犯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不能去贸然搜身。”
“他一直在通过橱窗的镜面反射偷偷观察我,众所周知,他的作案动机是被女朋友分手,所以他挑选的发泄目标都是二十代前后、外貌出众的黑发女性。”她反手指一下自己,“显然,我在他的目标人群里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
“——、——”
可恶。
这点无法反驳。
国木田独步看着她的脸,觉得唯有这点确实无话可说。
“而且说到泼酸案件,再也没有哪个城市可以超过伦敦,您知道我在苏格兰场见过多少桩腐蚀性材料相关的袭击案犯人吗?”真寻继续说下去,“他们最统一的特征就是服装宽松、可以让他们把装着腐蚀性液体的容器隐藏在里面——对,卫衣是个很好的选择。”
“我并不是在说您的证据链有什么问题——”
“当”的一声。
月见坂真寻用指尖弹了一下水杯。
倒映在微微泛起涟漪的睡眠上,她的倒影露出了一弯凛冽的笑容。
“啊。”她说,“您是在怀疑我的判断。”
“我并不——”
“没关系,人总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才是对的,在缺乏决定性的证据面前,谨慎确实是好事,特别是您代表着侦探社的脸面,操作不当可能会连着公司一起被投诉到底。”
让国木田意外的是,月见坂真寻竟然并没有表现出生气,也丝毫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她只是带着笑容——那是一种在炎炎的夏日也带着寒意的弧度,一瞬间连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一截。
“按照现在的距离计算,在他逃跑之前,您有制服他的把握吗?”
“有,但是如果他真的带着腐蚀性液体的话,要考虑到周围的人群——您要做什么?”
国木田独步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他在心底正在接受对方就是“一之濑叶”的事实,但问题从来不是他本人接受与否,而是需要更决定性的证据——比如指纹或者攻击的瞬间。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月见坂真寻站了起来。
她走出遮阳伞的阴影,顺手从旁边出轨的小情侣的桌子上拎起了什么东西,因为姿态太过自然而让人无从反应 。
在他们发愣的时候,月见坂真寻已经背着手走向五米外的危险人物,并在行进过程中提高了声音喊道:“一之濑叶先生!”
她走过去的步伐和声音都太过自然,以至于让人觉得那是一句友好的问候。
坐在后面的男生应声抬头。
真寻笑了起来。
在嘴角没有温度的弧度下,她冰片一样冷峭的双眼里倒映出了一之濑叶惊愕的表情。
然后那份惊愕被冻结在双眼中的寒意里。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不对。
他不应该知道“一之瀬叶” 是什么人。
但现在注意到这点也已经晚了。
对名字的本能反应让他暴露在了阳光下。
显然这样的意外并不在他的预计范围之内,他阴郁瘦削的脸上空白了大约半秒,然后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的椅子。
在重物倒向地面的巨响里,他抽出了一直隐藏在兜里的手——手中的瓶子里盛满了位置的液体。
粘稠的、带着危险质感的液体从瓶子里泼出来,泼向了真寻的脸。
“嘭”的一声。
——如数撞在了突然展开的蓝色屏障上!
浓酸顺着精致的伞面向下滑落,立刻将路过的地方碳化出黑和黄的焦痕,然后在刺鼻的气味里流淌到地面,酸与碱迅速发生反应,地面发出“刺啦啦”的声音,被腐蚀出一块又一块凹陷。
空气凝固了。
这样突兀的变故让露天咖啡厅里的客人们陷入了茫然。
在繁华街的嘈杂午后,静默忽然降临到这块土地,在场能够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恐怕只有核心的三个人而已。
国木田独步冲了出去。
月见坂真寻垂下手中的雨伞。
一之濑叶向后退了一步。
进攻只是本能,即使并没有得逞,时间也不允许他进行什么补救,无论对现状如何愤恨,一之濑叶选择了第一时间摔下手里的瓶子转身欲跑。
他的反应绝对不慢,但是在眼下已经来不及了。
掏出装满了硫酸的瓶子花了半秒,泼洒——收手的动作又花了半秒。
一秒钟的时间,对于世上绝大多数而言甚至来不及完成一个呼吸的循环,但已经足够一个优秀的战士冲到犯人的身边,以标准的擒拿姿态将手伸向犯人的肩膀。
按住他的肩膀、扯住他的手腕、抬脚扫过他的下盘将犯人锁在地上——国木田独步对这一系列动作早已驾轻就熟,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意外来自于头顶。
就在他的手按住了一之濑叶的那个瞬间。
玻璃的碎裂声、人群的尖叫声、嘈杂的脚步声、桌椅被撞翻的砰砰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成一团,让这个充满了意外的午后成为了影片中的什么骚乱场景,夏日的热浪裹挟着噪音,构成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复杂镜头。
那一瞬间不超过十秒,但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不得不拆分成数个部分才能让人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一秒,国木田成功按住了了犯人的肩膀,后方商场二楼的玻璃窗毫无预警地炸开!
第三秒,国木田独步成功擒拿了犯人,身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砰咚”一声掉落在了遮阳伞上,“抢劫”之类的喊声从二楼破碎的窗户飘了下来。
伴随着一之濑叶被制服在地上的瞬间,国木田独步的心脏跟着一同重重地落了下去。
明明是间不容发的瞬间,思维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清晰到可以分割成无数部分、好像能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到自己的现状。
他正在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如果松手他就会放走丧心病狂的泼酸犯人,如果僵持现状则会错失制服抢劫犯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穷凶极恶的抢劫犯在逃窜的时候,往往会发展成挟持人质的情况。
在人流密集的露天咖啡厅,他可以选择的人质比比皆是。
第六秒,“独步吟客”具现化出电击棍,利用遮阳伞当作缓冲的抢劫犯毫发无损地站立到地面上——站立到了客人们中心的位置。
第八秒,一之濑叶被电晕在地上,在连续的巨大冲击下,终于反应过来的客人们尖叫着后退,置于人群当中的抢劫犯锁定了可以让他脱身的人质。
现在,国木田独步制服了一之濑叶,转身面对的是在连续意外下他的重大失职。
“别过来,都给我让开!”
蒙着脸的抢劫犯将匕首架在月见坂真寻的脖子上,他的声音紧绷而凶恶:“让开,都给我让开!如果你们敢动的话!”锋利的刀刃在颀长纤细的颈项上压出危险的凹痕,“她就死定了。”
这简直是最糟糕的事态发展。
国木田独步告诉自己不可以焦灼,他首先要做的是让对方冷静下来,然后才可以展开谈判。
“先生,请你冷静下来。”
他尝试着接近——理所当然地失败了,这个时候他真希望太宰治也能以跳楼自杀的形式降临到现场,那个绷带浪费装置的口才是值得信任的,可惜现实里没有这种选项。
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光。
那道光映在月见坂真寻瓷白的脸上,将她的一小块肌肤映成了没有血色的透明。
在被挟持的情况下。
在生命岌岌可危的险境里。
在国木田的心脏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的时候。
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轻轻笑了出来。
“杀了我除了让您的人生彻底向底层滑落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帮助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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