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瑟一怔。
她小小的手掌握得很紧,圆润粉白的指甲似有似无地划过手心。
“不准去。”迟与灯说,“天塌下来,有大师姐顶着。你去了,就别叫我大师姐。”
明艳的脸写着倔强,比他矮一个头,气焰却很高。
百里瑟双眸黯了一瞬,“我不是想过去,大师姐,拜师礼还没结束。”
恰时李成蹊也道:“奉茶吧,那火腿不要也罢。他等他的,我们做我们的。”
三个丹阳宗弟子被云何宗弟子揍得不成人形,又被大家集体抬起,喊着“一二三”扔到了练武场外去。
原本大家想把徐平升也揍一顿,但师傅说别理,那行呗,当他空气。
偌大的练武场,拜师礼有条不紊地继续中,徐平升站在场中央,掩不住尴尬。
掌门师兄为何还不来?
百里瑟奉上香茶,李成蹊浅抿一口,在云何宗弟子名册里、他的徒弟下提上百里瑟的名字。
“好,从此你就是我李成蹊的亲传弟子。这是你大师姐迟与灯,二师兄李小满。丹庐长老蒋之恒师伯,药庐长老赵影来师伯。”
李成蹊送了把趁手的剑,蒋之恒送了十罐丹药,赵影来送了一盒灵药,李小满送了件能挡一次攻击的灵甲。
迟与灯正要掏礼物。
百里瑟道:“不用了,大师姐已经送过了。”
“啊?”迟与灯疑惑,“我送什么了?”
百里瑟不语,李成蹊哼哼唧唧:“哼,徒弟比师傅受欢迎可还行。一道冰桥就给收买了。”
赵影来温声补刀:“师弟,小灯儿向来比你受欢迎。”
蒋之恒:“听伏灵说,大家都在等你退位让贤呢。师弟,你这次回来的太早了,还是永远都别回来吧。”
李成蹊气得起身,三两步站到徐平升面前。
徐平升还在等支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始终不见人影,他渐渐拿不住剑了。
“其实早上我就修书一封,遣仙鹤送到丹阳宗掌门手上了。”李成蹊徐徐道来,“事情原委已向他说明清楚,林掌门也回信了,他说断不会为了几个宗门败类而损云何与丹阳之谊。徐长老,你来之前,林掌门没跟你说吗?”
徐平升汗涔涔,听到最后,双腿发软,剑也铿地一声落地。
掌门师兄这是,拿他祭天,以平云何宗之怒啊。
迟与灯猜想,李成蹊不会留徐平升的命。她看向百里瑟,道:“小师妹,随我去点魂灯吧。”
百里瑟眼睫颤了颤,明知故问:“点魂灯?”
-
每个宗门的弟子都有一盏魂灯。
入宗门始,需用一抹神识、一滴精血,点燃一盏身死道消才会熄灭的魂灯。
云何宗的弟子魂灯,就在青蚨殿后面。一座用禁制封闭的两进殿,外殿放的是外门弟子的魂灯,内殿自然就是内门弟子的了。
能自由出入魂灯殿的只有掌门、二位长老和迟与灯。
迟与灯站在一面画满了渺渺仙娥和九重神明的壁画前,单手掐诀,壁画渐渐虚化,现出一座宫殿。四面八方的墙上都放着魂灯,但只有下面亮着,上面全黯了。
“这是云何宗开宗以来所有弟子的魂灯,上面那些熄灭的,都已身死道消。”
内殿比外殿稍小一点,中间有一只单脚站立的青铜鸟,振翅欲飞。青铜鸟衔着一盏灯,豆大的火苗生机勃勃。
内门弟子较少,魂灯也少,和外殿一样,熄灭的都放在上层。
迟与灯取出一盏空魂灯,道:“闭上眼,很快就好。”
她以为百里瑟还未入道,不能自行抽取神识。
百里瑟唇瓣嗫嚅,险些说出“不用”。
因为神识非常私人,被别人触碰神识,与赤身.裸.体无异。
若他拒绝,岂不是暴露自己有修为的事实么。
百里瑟沉下心,迟与灯的神识修为远低于他,绝不会发现异样。
迟与灯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眉心。
冰凉的灵力顺着识海攀爬,比千年寒玉熨帖,卷住一缕神识,飞快地抽离。
不过一瞬间的事。
百里瑟倏地睁开眼,迟与灯已经将神识注入魂灯了,诧异地道:“不舒服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是不舒服,他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是冰灵力的气息。
她的气息。
百里瑟眉心一跳,不由得按住唇。见她过来,放下垂到身体两侧。
迟与灯握住他的指尖,取了一滴精血,砸进魂灯。暖黄色的火苗突然升高,爆发出鲜艳的绯红色,至纯至烈。
“小师妹,你的火灵根很纯啊。”迟与灯惊讶地道。
因为他是单一火灵根。
百里瑟淡淡地“嗯”一声,突然问:“大师姐,你的魂灯是哪一盏?”
迟与灯指了指正中央的格子。
百里瑟以为冰灵根的魂灯,应该是蓝色的,带着丝丝寒气,冷却烫人的火。但迟与灯的魂灯很普通,像农夫回家后点的一盏油灯,平平无奇。
百里瑟嘤咛一声,身体往下滑。迟与灯忙扶住他,殷切地道:“还好吗?”
“头晕。”百里瑟嘴唇苍白,气息微弱,看着确实难受,“大师姐,我能休息一会儿再走吗?”
“可以啊。”
迟与灯祭出小纸人,这样小的空间,小纸人上跳下窜,不但没被魂灯烧成灰,还帮百里瑟敷了冰贴,盖了被子,甚至弄个锅咕噜噜煮降暑茶。
迟与灯就在一旁,托着腮等他。
百里瑟的恻隐之心在生根、发芽。
他的手从被子一角探出来,放出几团捣乱的小玩意儿。
很快外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迟与灯蹙眉,“我去看看,你待在此处别走动。”
百里瑟:“嗯。”
迟与灯一走,压在百里瑟心上的恻隐消失了大半。
小纸人忙完后趴在他被子边睡觉,呼噜吹得纸脑袋上下晃。
百里瑟起身,走到迟与灯的魂灯前。
火苗静静地燃烧,像游子归家时透过纱窗睨见的一点光,让他失了神。
百里瑟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唇一口,鲜血弥漫,尝到满口腥味,他的眼神变得残忍冷硬。
织命咒,织他人的命,续自己的命。续命者濒死之际,会吸取织命者的生命,甚至以织命者的命抵自己的命。
虽然是个禁咒,知道的人却不少,使用的人很少。
因为此咒必须下在魂灯上。
百里瑟的神识凌空画符,一笔一划,看似心无旁骛,实则心海翻腾。
他能到玄青界,“他们”未必不能。被找到了,他会是什么下场?再次被囚禁,还是被杀?
迟与灯待他很好,那又如何?受这份好的是“小师妹”,不是他百里瑟。
这天底下根本无人怜他,如果迟与灯知道他是谁、来自何方,还会护在他身前吗?
人心本恶。
落下最后一笔,百里瑟攥紧手掌,别过眼,将符咒空挥而出。
织命咒轻轻落在了迟与灯的魂灯上,红得浓稠的字线裹住小火苗。
下一瞬,迟与灯的魂灯爆发出猛烈的气浪,黄豆般的火苗扑起,把织命咒撕碎吞下。
百里瑟被气浪震出去,撞上墙壁,腥甜沿着食道往上涌,嘴角渗出一点血。
他满目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他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连听说都不曾。
藏书阁十万七千八百九十六本藏书他都看过了,过目不忘可在识海翻阅,没有一本说过这种情况!
百里瑟的胸口一痛。
他掀开衣襟,一道红色咒印印在心房处。
他被织命咒反噬了。
现在,他的命是迟与灯的。
-
迟与灯逮住三只小蜘蛛,不知从哪儿溜进来的。它们撞翻了几盏魂灯,好在灯芯不灭,就是这几个倒霉的弟子要不舒服几天了。
内殿传来很大一声响动。
百里瑟还在被窝里,脸色竟比先前更差,嘴角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怎么这么严重?
百里瑟吃力起身,咳嗽一声,脸颊染上病态的红晕,“大师姐,我们走吧。”
迟与灯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面上担忧之色难掩,“去赵师伯那看看。”
“不必。”
百里瑟神情不波不澜,实则胸口剧痛,眩晕一阵阵上涌。他看向迟与灯,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迟与灯感觉颈窝一湿。
她愕然地侧过脸,近距离地看见百里瑟脸颊短短的、透明的绒毛。雨刷般的睫毛微微颤抖,掩住黑瞳里万千思绪。
再不撑住什么,百里瑟会晕过去。只要回洞府就好,他得撑住。
这时,迟与灯推开了他。
百里瑟差点撞到墙上,“……”
她开始怀疑自己了?
迟与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椅子,带四个轮儿,将百里瑟按到椅子上,推着椅子走,“行吧,我送你回去,先吃两颗丹药,好不了再去找赵师伯。”
这种“就不喜欢看医生”的心情,她以前也有。
她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困意阵阵袭来,百里瑟眼帘打架,歪头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了。
从床上惊醒,见是自己的洞府,衣服也是昨天的,百里瑟心下一松。
红色咒印还在心上,伴着心跳,一起一伏。
百里瑟想不通,迟与灯的魂灯的异样何处而来。那平平无奇的小火苗,竟能将上古禁咒撕碎。
魂灯代表灵魂的力量,火苗越微弱,越接近死亡。
那样旺盛,几近恐怖的生命力……是迟与灯的灵魂吗?
“小师妹。”
迟与灯带来早点,询问他状况,“还觉得不舒服吗?我昨天喂你吃了两颗清心丹。也不知有没有效果,但我看你睡得挺香。”
百里瑟攥紧衣襟,“我没事了,谢谢大师姐。”
迟与灯见他神色无恙,点点头,不经意地问起:“对了,昨天我听见内殿有响声,很大,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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