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到最后,林奴儿也没戳穿顾梧那小小的谎话,她刚写完了一页纸,就听见顾梧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角泛起些微的泪花,一脸的困倦。
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围棋,大约是没有睡好的缘故,林奴儿搁下笔,道:“王爷要不要去休息?”
顾梧看见她写完了,勉强打起精神,坐起来道:“不要,我还想去玩。”
态度端的十分执着,他一边揉眼睛,一边催促林奴儿快走,林奴儿只得跟着他去了,顾梧又抱出他那个大匣子,两人坐在榻上玩七巧板和九连环,顾梧很明显精神不大好,却一直强撑着不肯睡。
林奴儿也不劝他,殿内空气安静,过了一会,她忽然打了一个呵欠,顾梧仿佛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打了一个呵欠,眼皮子都有些睁不开了。
林奴儿放下手中的九连环,道:“我困了,想睡觉。”
顾梧立即道:“我也要睡。”
他说完,便把一干小玩意儿通通扫进那个大木匣子,往榻上一趟,拍了拍旁边,眯着眼道:“王妃,你睡这里。”
林奴儿犹豫了一下,道:“我去别的地方睡吧,这里太挤了。”
顾梧抓着她的衣角,想也不想就回绝道:“不,你和我一起睡。”
他说完,还往榻里头挤了挤,表示自己愿意让出一部分空间来,林奴儿一咬牙,心道,他不过就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罢了,怕什么?
遂倒头往榻上躺下了,这一躺,她才发觉是真的有些挤,手脚都摊不开,右侧就是顾梧,少年温热的身体紧紧靠在她的身旁,林奴儿浑身都不自在,仅有的那一点困意也消散无踪了。
相比之下,顾梧入睡得十分迅速,不多时,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轻微,林奴儿忍不住侧头看过去,透过窗纸的微亮天光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整个人仿佛精心雕琢过的美玉,少年眉目如画,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阴影。
直到此时,他身上那如孩子一般的天真跳脱感全然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沉静温雅。
林奴儿忍不住想,那个真实的顾梧,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不知此生能否有幸一见。
……
不知过了多久,林奴儿觉得脸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蹭过去似的,难道是虫子?
她陡然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便撞入了一双含笑的凤目中,顾梧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孔雀翎羽,显然这就是把林奴儿折腾醒的始作俑者。
林奴儿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木然地警告道:“再有下一回,我就揍你了。”
顾梧连忙把作案工具往身后一藏,此地无银地道:“不是我。”
林奴儿信他才有鬼了,打了一个呵欠坐起来,随口问道:“几时了?”
顾梧眨了眨眼,莫名地看着她,林奴儿:“当我没问。”
下了榻,她头上的金簪子和珠花呼啦啦往下掉,扯得头皮生痛,林奴儿这才发现自己的发髻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拆散了,偏生拆的那个人半点手法也不会,东一下西一下,跟玩儿似的。
林奴儿看着镜子里,自己满头蓬松的长发,宛如被狂风吹过似的凌乱,她不住地深呼吸,然后认命地拣起簪子来,开始挽发。
顾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始动手动脚,一会摸她的头发,一会又去拿簪子,兴致勃勃地要给她戴珠花,烦人得很。
在他第三次打乱了林奴儿的头发之后,林奴儿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拍开他的手:“不许碰我!”
顾梧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这样严厉的语气,有些委屈地摸了摸手背,在旁边站着看,却也不敢再动了,只眼巴巴地看着林奴儿,颇有几分可怜。
然而林奴儿刚刚才被他弄醒,又顶了一头乱发,心情十分不好,只装作没看见,顾梧等了又等,不见她来哄自己,也生了气,把簪子一扔,跑没了影。
小梨看着殿门口,有些担心地道:“奴……王妃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看看?”
林奴儿利落地挽着长发,一边道:“无事,他若出重华宫,自会有人跟着的。”
然而整个下午过去,顾梧也没再回来,不知负气躲去了哪里,夏桃几个宫婢遍寻不见,都有些着急,春雪甚至意有所指地埋怨道:“王爷从前闹归闹,却从不会这样躲起来的,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夏桃扯了她一把,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再去寻一遍,是不是哪里漏掉了。”
春雪不服气地撇开头,大步出去了,林奴儿半点都不为所动,只是对夏桃道:“你去问一问,王爷今天下午有没有离开重华宫。”
夏桃去了,殿内只剩下了冬月和小梨伺候,空气显得有些安静,小梨低声道:“王妃娘娘,奴婢也去找一找吧?”
林奴儿摆了摆手,道:“你才来,不熟悉这里,找不到的,别把自己走丢了。”
小梨只好哦了一声,恰在这时,门外有一行人进来了,林奴儿转头看去,打头的是一名中年嬷嬷,穿着锈红色的衣裳,头发梳得整齐,表情严肃,板起脸时,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她身旁跟着一名女子,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梳着元宝样式的发髻,缀以银钗,她的穿着与寻常宫婢也不同,是一袭湖绿色的衫子,上面绣了精致的花纹,显然地位也不一般。
一看见这两人,林奴儿便想起来今日夏桃说过的话,重华宫里有一个嬷嬷和一位掌事姑姑,大约就是眼前这两位了。
那嬷嬷走近前来,略略行了一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禧。”
不等林奴儿开口,她便站起身,道:“听闻王妃与王爷今日起了争执,王爷一时生气,跑了出去,王妃还不肯派人去寻?”
这口气,看来是兴师问罪来了,林奴儿笑了笑,十分爽快地道:“是啊。”
竟然直接就承认了,那老嬷嬷显然是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愣了一下,才板着个脸道:“王妃怎能如此?王爷如今心智不全,若出了事情,谁担得起这责任?”
林奴儿道:“我来担。”
她的命如今和顾梧拴在了一块,再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老嬷嬷:……
她一时间被噎住了,片刻后,才忿忿道:“王妃别说得这样轻巧,为今之计,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王爷,方才泰和宫来了人,说夜里有宫宴,王爷和王妃都必须到场。”
闻言,林奴儿颔首,笑吟吟道:“嬷嬷说得是,有这功夫来问本宫,倒不如先把王爷找到了再说。”
她说完,懒得再和她分辩,起身领着小梨和冬月走了,那嬷嬷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旁边的掌事姑姑低声道:“吴嬷嬷,现在怎么办?”
吴嬷嬷生气道:“赶紧去找人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重华宫里掌了灯,宫人们各个提着灯笼穿梭来去,高声呼唤着顾梧,希望他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
林奴儿站在庭院里,夏桃过来禀道:“奴婢问过了,值守的太监们没看见王爷出去,正门侧门都没有。”
林奴儿却道:“他自然不会出去。”
小梨不解道:“为什么?”
夏桃也十分疑惑:“娘娘为何如此肯定?”
林奴儿笑了笑,从她手里取过灯笼,道:“我去找一找吧。”
她顺着长廊往左偏殿的方向走,小梨跟在后面,认出了这是通往书房的路,遂问道:“娘娘是觉得,王爷躲在书房里?”
“不一定,”林奴儿举高了灯笼,四下张望着,廊下种满了花木,间或放置了高大的假山石,错落有致,修竹丛生,只是这一切在傍晚看来,却黑黢黢的,仿佛能将人吞没一般。
林奴儿喊了一声:“王爷。”
几声不见回应,不知从何处传来夜鸦的啼叫,沙哑尖锐,她索性喊起对方的大名来:“顾梧?”
林奴儿住了步子,对着一丛青竹道:“顾梧,我知道你在那里,出来吧。”
过了片刻,一道身影自青竹旁边的假山石后转了出来,少年不高兴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奴儿立即调整了角度,假装自己刚刚没有喊错方向,理所当然地道:“我就是知道。”
她还道:“你换了地方,之前不是藏在这里吧?”
闻言,顾梧面露惊讶,飞快地看向她:“你怎么又知道?”
林奴儿轻咳一声,道:“你躲在哪里我都知道。”
实则这话是骗人的,林奴儿根本不知道顾梧会藏在哪里,她刚刚那一句也不过是在诈对方的,若顾梧不出来,她就会另换一处地方继续诈。
说到底,顾梧现在的心智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与人赌气,不过是希望得到重视,让人来哄一哄他,所以躲起来的地方不能太隐秘,也不能太远,最好让人着急一阵子,然后再被找到。
重华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么多宫人找了半下午都没找着他,林奴儿只能猜他一定是在时时刻刻换地方躲藏,并且在恰当的时候“被人找到”。
这也正是她笃定顾梧不会离开重华宫的原因,若是走得太远,就不好找了。
林奴儿举起灯笼打量他一会,发觉他的脸颊一侧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大概是躲藏的时候被草木枝叶刮到的,发髻也有些乱,衣裳上蹭了不少灰尘泥渍,她问道:“回去吗?”
顾梧垂着头,不说话,像是还在赌气,林奴儿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不住,我今日不该那样对你。”
顾梧立即顺杆子爬,伸出手来,委屈地道:“你打的我手背好疼。”
林奴儿看了那白皙的手背一眼,心说我这又不是拿鸡毛掸子抽的,还能疼到现在?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计较这个了,对着那只手吹了吹,道:“不疼了吧?”
顾梧满意了,道:“我原谅你了。”
林奴儿点点头,道:“可是我还没原谅你。”
顾梧一呆,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奴儿掰着手指头数道:“我睡觉时,你故意吵醒我,这是其一,你故意拆乱我的发髻,这是其二,我梳发时你在旁边捣乱,这是其三,最重要的是,你与我吵架,负气躲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来找你,浪费大家的时间,这是其四。”
她说着,神情变得严肃,道:“有事情就好好说,为什么要躲起来?哪一天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林奴儿并不打算时时刻刻都捧着顾梧,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如果纵着他,一次两次不要紧,三次四次就成了习惯,在她来之前,整个重华宫上下显然是没人管得住顾梧,景仁帝没有那个心力和精神劲儿,宫人们自是更不必说了,能哄则哄,怎么省事儿怎么来,没有人想同一个傻子讲道理。
然而一味的纵容和宠溺,只会带来更为棘手的后果。
林奴儿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这一次会不会惹顾梧生气,她根本就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以后,顾梧会变成什么样子。
难道他真的要做一个骄纵不知事的孩子,浑浑噩噩渡过这一生吗?林奴儿觉得可惜,这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块美玉,正在逐渐蒙上尘泥。
她未能得见真正的顾梧,却也不能看着他就这样傻下去,就算……就算只是为了少年送给她的那一个黄金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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