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半,南瓜水晶般的名车停在黑漆漆巷子口。
几步远处,砖楼瓦房挤压着往巷子深处绵延,彼此牵连的晾衣绳将空气割裂成细碎片段,而混着脏水的泥沙地又将这些片段无缝粘合。
秦无奕打开车门,驾驶座的高大男人目视前方,低声道:“谢谢你。”
摇摇头,秦无奕关上车门,道:“应该的。”
这话让萧琢文微皱眉头,他抿唇一踩油门,车子开出这片狭窄的区域。
秦无奕转身,双手插在裤子兜里,慢悠悠走进没有雨的巷子,路过一盏时亮时灭阴阳怪气的街灯。走到楼道口,二楼窗户突然探出一个脑袋。
“无奕!”
夜半无声,这声音压着嗓子,溜进秦无奕耳朵。
是住他对面的阿婆,姓姜。
岁月将原本饱满精神的人一点点压缩,姜婆婆伸出皱巴巴的手指了指楼下的煎饼摊,道:“推车柜子里,我给你留了块灌饼!”
拉开推车柜子,秦无奕拿到手一掂,沉甸甸的,鸡蛋灌饼皮儿都快撑破了,可见料足。秦无奕给姜婆婆道声谢,转身上楼。
他家里灯还亮着,轻手轻脚打开门,外间的桌子边趴着个小姑娘,脸埋在臂弯里睡着了。
不想吵醒她,秦无奕先将灌饼轻轻放下,然后走向靠里的房间,小心翼翼拧开卧室门,给床上的男孩掖了掖被子,又拿起枕头边早已见底的药瓶,走到窗户边,拧开瓶盖,借着月光数剩下的药粒。
对的上数,说明今天秦海有按量吃药。
退出卧房阖上门,苏小叶已经醒了,月色覆面,映出她半张脸上的青黑胎记。她提着灌饼,小声道:“秦哥,我给你把饼子热一热?”
秦无奕从她手里拿过饼子,道:“你先睡,去睡床。我自己热。”
出租房地方小,除了洗手间,只有两间独立房间,身体虚弱的秦海与苏小叶各一间,秦无奕就在外间靠北边墙下搭了张折叠床,围一排屏风做成了简易的隔间。屏风外几步远除了吃饭的四方桌外,就是开放式厨房。
没有微波炉,只能靠蒸的。秦无奕热着灌饼,趁空又拿出剧本翻读,个别不认识的字不影响他阅读,遇到台词里不会念的,他拿出手机查了读音,借苏小叶的中性笔标上去。
楚桓给他的角色是陆斗,《狂徒》的主角,他看剧本时对这个角色没什么特殊感觉,只是这个陆斗老是说他想说的话,除了结局处的饮恨而终,秦无奕对陆斗的其他行为无比认同理解。
这个人物要是真实存在,他们肯定会成为好兄弟,秦无奕这么想着。
发家于海城,原本只是街头巷尾流窜的小混混,不知生父生母是谁,靠吃百家饭长大。在帮派斗争中看准时机,危急关头救下被暗算的义帮二把手陈哥,从此成为陈哥的心腹手下。
至此,陆斗开始展露头角。
他重新定义自己辖区的规矩,暗中打击非法交易,干涉所有潜藏在辖区的不法行为,一点点剔去海城因伤而生的腐肉。
渐渐地,他管辖区域的人们都知道,遇上别地儿不想管也不敢管的事,就去找陆哥。
后来,陈立受钱财蛊惑,成为外敌安插在义帮的眼钉子,胳膊肘往外拐,暗中包庇禁药流通。两次三番碰撞后,陆斗与这个直属上级越发背道而驰。
一次偶然机会,陆斗发现了陈立设局杀他,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其实早另有埋伏。
陈立一心至陆斗于死地,最终被陆斗反杀。陆斗取而代之,成为义帮的二把手。
他的辖区扩大至半个海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越发受其牵制。
老百姓都知道,在陆哥的地界平白无故受欺辱,这法那法不顶用,就拿出陆哥的规矩。
坏人的枪不认法,但陆哥的规矩不是拿笔写的,是子【】弹射出来的。
陆斗却并不满足于现状,他一辈子都不满足现状。
义帮一把手何老先生年事已高,只求稳不思进取。
于是,陆斗做下了最具争议的一件事。他筹划半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兵变’,‘请’何老先生回老家颐养天年。陆斗借机将义帮里里外外清洗一遍,雷厉风行装修妥当后,挂上了自己的招牌。
坐上义帮的第一把交椅,陆斗的人生与剧本一起进入高潮阶段。
没了最后的束缚,他行事越发大开大合,手段强硬狠辣,分毫不退,在各大势力间周旋,枪林弹雨中,将他的规矩推行到海城的每一个角落,也至此,与敌对势力踏进不死不休的局面。
为了捍卫自己的规则,为了维护义帮新的信仰,为了见证他的苦难也孕育了他的辉煌,被他视为家的城市,陆斗一直战斗到了最后。
直至寡不敌众,直至义帮全军覆没,直至他兄弟死的死散的散,直至他孤身一人,直至含恨而终。
他不会含恨而终的。秦无奕合上剧本,他与陆斗相谈甚欢,只在结尾处产生分歧。
从平凡中向上攀爬,在辉煌中大放异彩,即使因不屈不休的抗争中失去所有,他也不会含恨而终。他会重归于平凡,好好活着,义帮没了,信仰还在,弟兄身亡,他更要承志前行。
只要想活着,这世上从不会少他一个理由,而陆斗这个人,剧里那么多角色齐齐涌上,手段频出,都教不会他死字怎么写。
哪怕杀机四伏,哪怕终日见不得光,咬紧牙关,陆斗也会选择活。
他可以输,但绝不会逃。
锅里的灌饼快蒸烂了,秦无奕走到窗边,夜风帮他吹凉饼子。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阴阳怪气的巷灯,黑漆漆的砖瓦楼,一路向上,头顶圆月高悬,洒下崭然清辉。
蓦然,他回想起陆斗一生中唯一的一段情。
那时他还是一个小混混,踩着烂菜叶子蹲在污水沟旁,伸长了脖子,等在那个女大学生回家的必经之路,只为远远看一眼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明月。
他兄弟在污水沟旁捏着鼻子揶揄道:“大哥,你就那沟渠里的污水,肖想月亮是自讨苦吃。”
那时,陆斗怎么说的?
秦无奕张口,在朗朗明月下,念出属于他们的台词。
“你怎知明月不愿照沟渠?如果他不愿,我就拼尽此身蒸腾而上,直到化作与月并肩的云。”
明月映照千万家,不论是此方破败的巷子,还是彼方的高级公寓。
在写给制片负责人的邮件里,楚桓将关于他的负面新闻梳理了一遍,而所有负面新闻都建立在卓然潜规则爆料之上,给公众造成最严重恶感的也是这条。
针对卓然的不实爆料,楚桓方才已经有了点脉络。
不知是心虚使然,还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卓然长微博里时间点明确。
‘21号身体不舒服,夜间拍摄要持续到凌晨实在撑不住,便请了假于七点回房间休息,晚上九点钟楚桓以讨论剧本为由进了他房间,十点二十左右助理打不通他电话,在房间外敲门,楚桓拍了他的裸【】照作威胁,怕助理找前台要备用房卡,趁助理下楼后离开了房间。’
卓然的助理也po出了自己的通话记录,十点二十到十点半确有七八通未接电话。
当时一部分网友提出查酒店监控,调出来的监控录像从八点四十就中断了。
当晚监控室执勤人员消失,直到早晨换班的人过去才发现监控异常。但八点四十之前,大概在八点半,监控有录到楚桓从电梯出来。
有夜间拍摄,作为导演的楚桓居然还在八点回酒店。这也太巧合了,各种阴谋论遍地开花。
然而,根据卓然的时间线回忆,楚桓记得,那天确实有夜间拍摄,原本的拍摄计划是排到了凌晨。谁知拍到一半摄影机出了故障,一群人围着研究了半天没搞明白,只好将拍摄计划延迟。
难怪那天赵谦几个磨磨蹭蹭的,不和他一起回酒店。
根本就是要让监控拍到他一个人回去的影像!
事情逐渐发酵后,剧组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澄清,哪怕只是说一句,设备故障,当晚计划延迟,还不到八点所有人都解散了,不是只有导演一个人回去。
这一瞬间,楚桓突然就理解了,他哥哥为什么死活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拍电影本身是件快乐的事情,可和这些东西一起拍也太糟心了,好险《百态》还是拍出来了。要是好好的剧本、成品电影给嚯嚯了,那楚桓一年前爬也要爬回去跟他们死磕。
深吸一口气,楚桓重新打开与楚越的聊天界面,一天一个视频记录从未中断。
“住都住一起,有什么话不能回来说,非要工作的时候视频?”哪怕他在家疗养,他哥都要在上班时给他打一通视频。
“过去三年都没中断过。”
得,哪天中断了,他哥可能强迫症发,整个人陷入魔怔。
翻过一年的消息往来,楚桓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
去年九月二十一号,晚上九点,通话时长一小时三十七分钟。
哥,谢谢你把我当手游签到,让我开出了连签奖。
将这一条聊天记录截图附在邮件里,楚桓顺手又给他哥发了个表情[强]。
邮件末尾声明自己会在电影宣发前解决这些问题,证明自己的清白。
给邮件设定适合的发送时间,楚桓这才关上电脑,长出一口气。
按理说制片应该很清楚他身上背着的负面新闻,那为什么在他拿着剧本找上门时,还敢与他合作呢?楚桓一时摸不透,却也因此有几分把握制片不会轻易撤换他。
希望别是借他手做嫁衣。
单凭聊天记录不能完全扳倒那些人,他们还能找到由头来污蔑他,比如谁知道你和你和哥是不是提前串通好作伪证,保不齐你们是一丘之貉。
接下来要分两步走,一是查清当晚监控室里是谁当值,找到那个人问清楚。二是追查卓然以前的可疑行迹。
那几张照片是谁拍的?从拍摄角度来说,不像是自拍。卓然的微博说得真假参半,拍裸【】照威胁十有八九确有其事,甚至卓然可能还与那个人有所往来。
谁的锅谁背,卓然不想走法律途径,他来帮他走。
正想着,萧琢文回来了。
“送到了?”
“是。”
楚桓十岁时就搬出去自己住,他父亲不怎么管他,却也不想他生出麻烦事,日常不缺佣人保姆照顾,又把萧琢文安排给他当保镖。
萧琢文比他大十岁,那时二十出头,据说本来是个雇佣兵,原本只签了五年的合同,后来便一直留在楚桓身边办事儿,从雇佣兵保镖转型成了贴身助理,早年楚桓年纪太小镇不住佣人保姆,他还兼任管家一职。
可以说,萧琢文深得楚桓信任。考虑到国内不比他想象中安全,楚桓打算走走萧琢文的人脉,多找几个得力的保镖。聊完安保工作,时间已经很晚了,萧琢文催他去睡。
楚桓泡在浴缸里,困意涌上,想着明天秦无奕会有怎样的表现,又生出些期待。他扬声道:“琢文,你对秦无奕怎么看?”
刀口舔过血的人对同类格外机警,那小字看着正经无害,谁知心里翻什么浪花。萧琢文冷哼一声,趁机上眼药水,冷声道:“狼子野心。”
“对!”浴室里,传出楚桓略带兴奋的声音,他还拍了一下浴缸里的水:“我要的就是狼子野心!”
如果不是狼子野心,陆斗怎么可能从一介混混变成一方枭雄。
守在浴室外待命的萧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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