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段杰

    回去后楚桓立刻将秦无奕的简历推荐进了试镜名单，秦无奕这小孩儿也很争气，主动问楚桓要了联系方式，时不时在微信上向楚桓抛出几个角色相关的问题。往往说着说着就由文字变语音，又从语音上升至视频。

    楚桓只负责将他推荐给选角组，展现出让制片代表侧目的亮点，当天表现让评委们认定他就是最适合的人选，秦无奕才能争取到陆斗。就如在夜色时楚桓所言，他提供的不是工作而是机会。

    前脚挂断秦无奕，后脚楚桓就转接黄行一。视频接通时，黄行一还思衬着怎么安慰楚桓，谁知对方不仅没有焦躁忧虑，平日里温和沉敛的眸子里落满了星星，张口就道：“老黄，我最近找到一个可有意思的小孩儿！他对《狂徒》的理解跟我俩儿都不一样，你知道吗，他说陆斗一直向死而生，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自寻死路。”

    黄行一听完一愣，原本想说的话瞬间抛诸脑后，调大了电脑音量，兴致盎然道：“来来来，你给我详细说说？”

    这话头一对上，楚桓瞬间进入工作状态，拉着黄行一巴巴拉拉没完没了，还顺带将之前画完的一部分场景图概念图重新修改。

    “我按照他的想法又推敲了一遍剧本，找他的理解确实也解释得通。”楚桓倒不担心黄行一心里不痛快，黄行一本身就是附体型选手，他很早就与楚桓说过，他写出来的人物就像泼出去的水，他自己也闹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全凭他们自由发挥自成体系，这么多年，他笔下的剧本有的能火出大江南北，有的冷至无人问津。

    “但是现在改结局的话很麻烦，已经涉及到方方面面了。”

    “不用改结局。”楚桓顺手挂断他哥的视频邀约，道：“我想好了，只需要加一个埋伏笔的片段，然后换一下结局的拍法，只拍陆斗中弹倒地的画面。最后，在影片的末尾，镜头给到大街上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

    “我懂了，开放式结局？”结尾没有正脸的男人到底是不是陆斗没有定论，陆斗可以是项羽式的悲剧英雄，也可以是金蝉脱壳险中还生，寻求东山再起的狡狐。而观众则根据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解读出自己认同的陆斗。

    在编剧剧本以及演员、观众中间架起变通之桥，就是导演的能耐。

    萧琢文将咖啡放在楚桓电脑边时，楚越正好又一通视频邀约发过来，楚桓聊得起兴，手机给他哥发消息，让他哥等一会儿再打。

    十分钟后，楚越一通电话塞过来。

    “再过十分钟十二点。”

    短短一句话透出满满的不悦，再过十二点今天的签到就黄了。时间确实不早了，楚桓收敛兴致，与黄行一约了明天接着聊，赶紧接通楚越的视频，对方冷着脸，大概真生气了，说话时不时盯一眼右下角，赶在十二点之前挂断。

    堪堪签上了。

    试镜场地由一家选角公司提供，场地安排在六楼，刚到时电梯口等了一圈人。楚桓的轮椅占空间较大，为了不影响他人，一直等到周围空下来他才进电梯。

    就在电梯门将要关上时，一道很有特色的男声挤进电梯。透过即将闭合的缝隙，两个身影朝这边奔来。

    “诶！？等等等等等！”

    楚桓按下开门键，与此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险险卡住门缝。电梯门重新打开，戴着棒球帽的瘦高男生刺溜一下蹿进来。他身后，另一个打扮时尚的男人嚷嚷道：“你跑什么你跑什么！赶不上这趟电梯你还能落选不成！？”

    看清电梯里的另外两个人，时尚男突然闭了嘴。

    瘦高男生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桃花眼，说出的话却不那么讨人喜欢。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还坐轮椅，你就是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黑导演楚桓吧。”

    萧琢文脸色骤然转冷，楚桓瞥一眼男生后方神色紧张的时尚男，道：“说话这么有底气，你是悦诚极力想保的那个歌手？”微微偏了偏头，不太确定地道：“叫段杰？”

    好像听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段杰身形一旋，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际一屁股坐在了楚桓大腿上。萧琢文出手阻拦却慢了一拍，手掌堪堪与段杰微卷的金毛擦身而过。

    “段杰！”时尚男低声斥责：“你太没有礼貌了！”话虽如此，这看起来像是经纪人的也没有上去拉人。

    指间把玩墨镜，段杰笑道：“楚导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好开心呀！”他说着，真情实意地踢了踢腿。

    怪我记性好，楚桓面无表情地想着，这家伙看起来瘦，真是实打实的重。段杰忽而凑近，桃花眼眨巴眨巴，语不惊人死不休：“喂，楚桓，我比卓然那个丑八怪好看一百倍，你要不要考虑潜我呀？虽然对提高人品没有帮助，但是可以提升一下你在公众心目中的品味。”

    经纪人炸毛了：“段杰，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叫悦诚的人知道了，指不定给你穿什么小鞋。

    “什么胡说八道，我可是认真的。”墨镜在手掌间抛来抛去，他手指灵活得不可思议，镜托在食指中指间一转，墨镜三百六十度回旋，漂亮得落进他的卫衣口袋，段杰义正言辞道：“你看，悦诚投了五百万推我，楚导演就投五百万砸出一个反对票，我直接拿下楚导演，大家不都省事了。”

    出现了，传说中的解决不了问题，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楚桓，喜欢一下我喽？”大概是出道早，年纪不大，看起来比秦无奕还小一点，撒这种黏糊糊的娇理直气壮。

    楚桓认真地摇了摇头，道：“我喜欢听你唱歌。”这是实话，悦诚塞人时，楚桓并没有一开始就拒绝，他们要是能塞个合适的人，就像段杰自己说的那样，大家就都省事了。基于这点，楚桓找来段杰的代表作——偶像连续剧《真命天子》。

    片头曲是段杰亲自作作曲演唱，就事论事，他的音色特殊，在歌手这一行算天资卓越。然而片头曲结束，一进正片，楚桓就开始头疼。五十集《真命天子》一集不落地看完后，楚桓发自内心的十！动！然！拒！

    “但你演技太差，我不喜欢。”

    虽不至于差到无药可救，但为了拯救主演的演技致使整个剧组磨洋工，不在楚桓的考虑范围内。他之所以看完了整部《真命天子》，也是想观察一下段杰后期是否有进步。

    真的是……完全没有！以至于完全搞不懂，这个人好好的歌不唱，为什么非要来演电影，还显得特别执着，带资都要进组。

    段杰还来不及说话，楚桓直接道：“琢文。”

    应声而动，萧琢文一把提溜起段杰，不顾这小子张牙舞爪的挣扎。经纪人在旁边心惊胆战，愣是不敢从黑客帝国手里抢人。

    ‘叮——’六楼到了。

    萧琢文一扬手，将段杰扔了出去。

    通往会场的通道有两条，一条是专门给演员，另一条则是评委方。段杰狠狠瞪了萧琢文一眼，冷哼一声，拍拍衣服理理发型，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再纠缠，冲楚桓抛个媚眼，转身往演员通道走。

    “等一下。”楚桓喊住他，拿起某人故意落在他腿上的棒球帽，道：“你的帽子忘了。”

    好了，这下彻底没戏唱。段杰回过身不甘不愿拿走帽子，走之前又当面哼了萧琢文一声。

    试演厅里，黄行一已经在评委席坐好，他旁边是制片方的代表程谨，对方见他来很是客气，起身握手相迎。楚桓驶向自己的座位，黄行一正要帮他挪开名牌后的椅子，却听一人道：“哟，谁这么没眼色，在这儿放个塑料椅，不知道楚导自带座位吗。”

    这话在座都挺尴尬，好像他们故意要楚桓难堪似的。摆椅子的时候习惯性地放了一排，这时候被挑出来说，谁的面上都不好看。黄行一挪开椅子，下巴一指说话人，向楚桓介绍道：“投资方代表，悦诚的，钱兴。”

    点点头，楚桓一本正经道：“不仅能坐，还能躺，是挺方便，以后连躺椅也一起省了。”

    闻弦音知雅意，程谨惊奇道：“你这轮椅还挺高级呀。”他看向扶手上的按键：“这个小的是什么？方向盘吗？为什么还有通话键？这个是什么？哦！弹出桌板，嗯？桌板背面是显示屏！”

    本想借轮椅引开话题，意思意思提一两句，谁知这会儿玩得不亦乐乎，biubiubiu按个不停，还差点儿挂上档，好悬楚桓没起飞出去。

    钱兴起的茬没人接，自觉无趣，坐在一旁翻剧本，心里不痛快，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也不知道这写的都是啥玩意。

    好在楚桓到的算晚，没多久人就齐了，程谨这才意犹未尽地收手，还向楚桓打听轮椅哪能买到，他也想给自己整一个。

    上午先选主演，这样如果有表现优异，但不适合陆斗这个角色的，还能试一试下午的配角。

    简历大部分是选角公司推过来的，不少之前有过一些作品，楚桓都提前搜罗起来，逐一仔细看过，对这些人有一个大体的认知。他们的实际表现也和楚桓预估得差不多，个别几个如他所料，实力不错，综合评审的意见，建议他们再试试配角。

    “49号，段杰。”

    段杰进来时身上是一件儿无袖T恤，他脱掉了穿在外面的卫衣，身子骨偏瘦，练舞练出的肌肉薄薄得绑在骨架上。他向观众席鞠了一躬，道：“各位老师，我选的是十五段——‘暗涌’。”

    暗涌这一段讲述的是陆斗偶然窥听到陈立与手下的密探，短短几句话里杀意四溢。陆斗内心一时翻江倒海，气怒有，悲哀有，不可置信也有。他心中天人交战，一瞬之间转过千百念头，楚桓预设这里会给一个特写镜头。

    这一段台词很少，只有陆斗喃喃几句‘怎会如此……何至于此……’

    剧本里对角色动作没有过多要求，全靠演员自己的想法。

    有发展空间，但更具挑战性。

    段杰向评委展示了一段老鼠遇见猫的惊惶，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看起来心神不定，他满脸不可置信，沉声高呼：“我竟与豺狼称兄道弟，千防万防，却是他身边人难防！”

    呼喝完，段杰收声，道：“老师们，我演完了。”

    一排评委无一例外，表情空空的，眼神也空空的。

    ……这孩子何苦自己为难自己，连钱兴都找不出一句夸奖词。

    不能冷场啊，黄行一清清嗓子，道：“你演的是《水浒传》吧，陆斗喊这么一声，早被陈立发现了。”

    段杰杵在那儿，面上带笑，却不接腔。伸手不打笑脸人，黄行一也不好多说重话。

    “你那句台词……”陆斗这一段统共就一句话，楚桓不相信段杰连那短短八个字都记不住，他道：“能说一下你为什么改台词吗？”

    段杰抬起头，桃花眼直直望着楚桓，他说：“提醒。”

    答得云里雾里，楚桓还想追问，那边钱兴护起崽子，岔开话题道：“你这段表现得吧……还有成长空间。那啥，开始指定选段吧。”他刚才截了楚桓的话，这会儿又把话题抛过去，道：“楚导，你来指定吧。”

    其实演成这样，要不是后台撑着，现在就可以滚蛋了，不用浪费大家时间。

    楚桓垂眸想了想，道：“你就第七节，陆斗游歌舞厅那段。”

    这段儿没什么挑战，唱几句海城小调就行了，算是给作为歌手的段杰一个台阶下。钱兴看出他无意为难后辈，倒是对楚桓有所改观。

    随便唱跳两下，可算将这人送走。

    又试了几个人，楚桓终于听见期待已久的唱号——

    “五十五号，秦无奕。”

    人还没走进来，质疑声先起。

    钱兴把桌上的简历正面背面来回翻，蹙眉道：“初中学历？这学历也太低了吧，怎么选上来的？”

    “我推荐的。”黄行一挑眉，他道：“能看得懂剧本不就好了？选演员时又没要求卡学历。”

    选角之前，楚桓有意在黄行一面前帮秦无奕刷了几波存在感，原因无他，秦无奕的学历很容易被诟病，楚桓不想他还没开始表演，就先受到区别对待。但他不能帮秦无奕说话，一旦他开口，悦诚的人立刻就会揪住秦无奕不放，不仅区别对待，还会刻意针对。

    黄行一的话，钱兴不尽信。心中暗道，我说怎么会对段杰高抬贵手，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他明面上受了恩慧，当着程谨的面，也不远显得太小家子气，只待张大了眼睛挑错处。

    然而秦无奕甫一进门，钱兴就是一咯噔。他立刻转头看其他人的反应，果见程谨一脸兴味。

    原因无他，若说证件照上像了五分，秦无奕走进来时，从周身气度到形态样貌，活脱脱就是一个陆斗。是所有读过剧本的人，都会在脑海中自动生成陆斗。

    闻名不如见面，黄行一小声感慨道：“你这家伙儿，哪掘出来的宝材？”

    “机缘。”楚桓说着，食指轻敲桌面。

    这是他高兴嘚瑟时的小动作，黄行一啧啧嘴，有些人啊，表面上闷骚，手指尖儿却活泼得很。

    稳扎稳打，秦无奕选的是他在大街上公演过的选段，‘逼宫’何老爷子，去旧迎新重整义帮。更喜人的是，他真的听懂了楚桓给他提过的意见，相当有灵性的调整了自己的表演方式，不再一味地引动共情，而是兼具美观与欣赏性。

    踹门而入，抬【】枪点射，动作简洁有力，试演厅甚至能听见他行动间带起的风声。

    打空的【】枪重添一枚子弹。

    ‘嘭’

    道具枪扣在钱兴身前的桌面。

    对方右手摁【】枪，悠然于他对面落座。黑沉沉的眸子专注盯住他，极其克制地隐忍疯狂，威吓着垂死挣扎的掌下猎物。

    “话不多说，先生，一人一枪，往后义帮，活下来的人做主。”他将【】枪向前推，松开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简直是最谦逊有礼的绅士：“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您先来。”

    旁边程谨说了声：“挺不错。”

    钱兴才堪堪回过神，原来秦无奕的试演已经结束了。仓促之下，实在没想出可挑刺的点儿，只得又抓住学历不放，道：“表演是不错，可学历还是有点低。”

    垂首思索片刻，程谨道：“这样，你再表演一段陆斗与外商的文戏。”

    出乎所有人意料，秦无奕的英语发音还可以，堪堪达到陆斗应该有的水平。陆斗本身也是半路出家，有口音不碍事，重要的是保证流利度。越是流利，越是能彰显陆斗的自信心。

    甭管我说的标不标准，老子敢说，就不怕你们笑。

    程谨连连点头，说了好几声“不错”。

    这已经算相当有戏了。

    秦无奕演完就退了出去，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等楚桓笑着向他轻轻挥手，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试完秦无奕，后面还有一半，中场休息十五分钟，其他几个评委坐了一上午，都出去活动筋骨了。楚桓坐习惯了，倒不觉得累，降低轮椅靠背，干脆在试演厅闭目养神。

    开关门的声音接连响起，楚桓以为是帮他接水的萧琢文回来了，睁眼一看，竟然是早就该走了的段杰。

    楚桓挑眉，道：“有事吗？”

    段杰神色正经，甚至可以用严肃来形容，与他之前的表现截然不同。

    这小孩儿又要恶作剧了？

    他想着，却见段杰一步步走来，在他面前停住，俯下身子，声音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初春的小雨一般，携着轻薄寒意，悄无声息地落入楚桓心底深处。

    “楚桓，小心你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