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这晚,摄政王府灯火通明。
纪宣灵姗姗来迟,穿过琳琅的席面,一路走到主位上。
“参见陛下——”
众臣齐齐跪下,山呼万岁,纪宣灵亲自将云幼清扶起来,往座位上随意一靠,给众人免了礼。
“今日不必拘礼,众卿随意些便是。”
众人纷纷落座,陈岁扬声喊道:“开席——”
随后鼓乐齐鸣,觥筹交错,眨眼热闹了起来。
纪宣灵目光在席间逡巡片刻,找到了和两个儿子坐在同一桌的谷文瀚。
老狐狸满面笑容,与同桌之人谈笑风生,倒是一副好人缘。
“他应当还未察觉。”席间嘈杂,但云幼清仍小心将说话的声音控制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范围里。
纪宣灵收回视线,默默饮酒。
刚坐了一会儿,下面就有人来给云幼清敬酒了,定睛一看,不是吕源又是谁。
纪宣灵盯着吕源手里的酒杯,没等他开口说祝寿词,便冷笑一声,讥讽道:“皇叔不善饮酒,今日这敬酒的流程就免了吧,省得到时候被心怀不轨之人钻了空子。你说是吗?吕大人。”
吕源讪笑着捏了把汗,陛下嘴里的心怀不轨之人,分明意有所指。
这件事他自信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就算被人知道了,也大可将罪过推到当日那位宫女身上。何况,为着摄政王的脸面,这是就不能摆到明面上说。
想到这里,吕源又恢复了一点底气,顺着纪宣灵的话接道:“是臣思虑不周了,这便自罚一杯。”
说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碍着纪宣灵在场,有些话他就没有在这里说,施了一礼便下去了。
打发走了一个吕源,其他人果真就不敢再上来了。而右相那边自认和纪宣灵站在一处的人,又都不屑讨好云幼清,故而坐在主位上的二人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朕走后,皇叔切记小心行事。”露了把脸后,纪宣灵估摸着时辰,准备起身离开,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等着朕的大礼吧。”他道。
云幼清跟着起身,同他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恭送陛下。”
注意到纪宣灵的动向,众人纷纷望了过来。
纪宣灵一边走下来,一边笑着说:“朕乏了,先回去歇会儿,诸位爱卿继续。”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仿佛到场只是为了露个脸。
右相冷哼一声,看云幼清愈发不顺眼了。
他就说陛下是逼不得已,纡尊降贵来给云幼清做脸面的!
看看陛下急切的脚步,必定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落座吧,诸位大人不嫌累吗?”云幼清一句话将众人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丝竹声再度响起,场面又恢复成方才热闹的样子。
云幼清回到原位,给自己倒了杯薄酒,举杯时不知想起来什么,又放了下去,看着一桌子的珍馐,只觉无从下手。
“王爷不妨试试鳜鱼,这个季节最是鲜美不过了。”陈岁见他踌躇不定,出言解决了他的烦恼。
其实云幼清烦恼的并非吃什么,但他不想拂了陈岁的好意,便挑了一块鱼肉到碗里。只是要吃的时候,却忽然从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这道菜他原先在宫里也是吃过的,可今日闻着似乎格外腥气。
他举箸又放下,踌躇之际,吕源又阴魂不散的走了过来。
“吕大人还有何事?”
吕源左右看了看,见陈岁不在,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日这是何意?莫非是对王爷有所不满?”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
云幼清对陛下的态度,吕源一直没有捉摸透。
当年他借着摄政王的名头一步步走到今天,也一步步将云幼清摆到了乱臣贼子的位置上。云幼清对他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是一种默认,但在对小皇帝的教导上,却又一直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二人关系不和已久,可这段时间,却有了一丝若即若离的感觉。
这让吕源感到些许不安。
前几日纪宣灵提出为摄政王办生辰宴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但今日看来,又似乎并非如此。
云幼清懒懒地抬眸瞥他一眼,拿筷子拨弄着那块让他犯恶心的鱼肉,漫不经心道:“闹些小孩子脾气罢了,不用管。”
“那……”吕源欲言又止,“上回送来的几位姑娘,王爷是不喜欢还是……”
“啪!”
云幼清将筷子按到桌面上,眼里满是警告,“吕大人,同一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就没意思了,莫要得寸进尺。”
他说的,正是吕源坚持不懈往他床上送人的事。
吕源厚着脸皮笑道:“下官也是好意……”
“吕大人的好意本王消受不起,您还是自己享受吧。”云幼清说话的语气没什么波澜,讥讽的意思却分毫不减,“本王看吕大人老当益壮,说不定努力一把,还能为家里再添新丁。”
吕源的老脸彻底挂不住了,憋着口气,有多远就走了多远。
气走了左相大人,云幼清自己也没了胃口,索性专心盯起了谷文翰。
谷文翰似乎毫无察觉,在席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谷彦林不知去哪里绕了一圈回来,然后和谷文翰耳语了一番,之后远远便能看到谷文翰变了脸色。
云幼清猜想,大约是他怕自己给他们透露消息的事情在事后败露,而他们又没能将谷文翰怎么样,这才假装自己刚得了消息,来和谷文翰通风报信,给自己留条后路。
当真是滴水不漏。
事实与云幼清的猜测相差无几,不过谷彦林换了个说法,只说石山的据点被人发现了,而且来人极有可能就是陛下的人。
谷文翰没功夫深究是谁的责任,沉着脸叫了个自己的人过来,打算让人出去通风报信。
然而今日的摄政王府,许进不许出,开席后连个苍蝇都没放进来,又怎么可能让他的人出去。
果然,不多时,谷家的那个下人就回来了。
“老爷,出不去,有很多士兵将整个摄政王府包围了。”
谷文翰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干的好事!”谷文翰黑着脸喝斥长子。
谷彦林垂着头,低眉顺眼,默默认下了他的责骂。反正老家伙也没说错,可不就是他干的好事。
一旁他的亲弟弟,谷家名正言顺的嫡子谷庆林,幸灾乐祸的也跟着骂他,“不会办事就别办,现在办砸了看你怎么办。”
“你也给我闭嘴!”谷文翰恼火道。
他的脸色太难看,周遭的同僚虽不知缘由,却没有一个人不识趣地现在跑上去问他。
巡视一圈后,谷文翰将目光锁定在了乐正均身上。上次劝陛下立后,意图将谷家女塞进后宫的时候,他就是撺掇的右相大人身先士卒。
那时候乐正均明知道他心怀不轨都没有拒绝,如今若知道摄政王让大军包围了王府,故意将他们留下来,恐怕是一刻也坐不下去的。
云幼清居高临下,将他去找右相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乐正均并未立刻相信,而是先派人去打探了一番。知道谷文翰所言非虚后,他果然坐不住了。
“方才下官有急事叫家里下人回去一趟,却发现您让龙武军包围了摄政王府。敢问王爷,这是何意?”乐正均直接走上前去,义正言辞地开口问道。
他年纪在在场的人里虽然是最大的那一批,但声音洪亮,足以叫每个人都听清。
偌大的宴席因他的这句话顿时静默了下来。
今日朝中众臣皆在此处,云幼清派兵围住王府,还不让人出去,这样的举动不得不让人多想。
“本王自然是为了各位大人的安全考虑。”云幼清不慌不忙道。
京畿重地,还是在摄政王府,说调兵过来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这样的鬼话谁能相信。
“王爷在开什么玩笑,这里有何危险,需要调兵保护?”乐正均甚至觉得摄政王本人就是这里最大的危险分子。
云幼清轻轻睨了还站在后头的谷文翰,“这就要问荣国公了。”
到了现在,谷文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局,显然是陛下和云幼清一起设的。不管是何原因令他们二人达成了统一,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离开。
“王爷莫要转移话题,今日带兵围困诸位大人的,可不是我。”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毕竟摄政王原本看上去就是一副随时要谋反的样子,难保他今日不会借机将不识趣的人都一网打尽。
他们也不想想,若云幼清真要谋反,又怎么会让纪宣灵离开。
云幼清不管他怎么说,稳稳当当端坐其上,岿然不动。
谷文翰咬着后槽牙,心中不知要怎么恨他。
有些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乐正均气得不行,觉得他的狼子野心,此时已经昭然若揭。
“云净之!你这是要谋反吗?”
云幼清懒得争辩,“诸位稍安勿躁,且死不了,不如再坐下喝两杯。”
众人:“……”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气氛一时间变得焦灼起来,在场的人,唯一神色自如的人,就只有坐在主位上的云幼清。
哦,大约还有谷大少爷。
直到这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早早离开的纪宣灵。
“陛下……不会已经被抓起来了吧?”
乐正均浑身一个激灵,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明明没有任何筹码,却叫嚣着让云幼清把陛下交出来。
云幼清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昳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将纪宣灵抓起来?他们倒是十分敢想。
“嘭——”
“啪!”
天上忽然炸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没一会儿便连成一片,将整片夜空都映成了红色。
漂亮极了。
可惜没有人欣赏这份美丽,就好像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封闭了一个多时辰的王府大门迎进来了一个人。他一出声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诸位是想让皇叔把谁交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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