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春风吹落一桃树微微的粉色花瓣,稚子童音清脆的散在院子里每个角落,也落在他心尖尖上。
他不知道背诵那文绉绉诗文的小娘子是李家第几个姑娘,他只知道李家有三个姑娘,大姑娘常年身子不好,是早夭了的,他求娶的是二姑娘,据说是正值豆蔻,生得如花似玉。
节度使大人应下这门亲事的时候,送了他张二姑娘的小相,他瞅了瞅,不是见过的那小娘子模样。
回的时候他同李府的管家闲聊,言语间说起来,才知道那小娘子是三姑娘,不过九岁的年纪,他堪堪大她六个年头。
再经过月亮门时,三姑娘已经不见了影子,只留下一院子的好风景。
朝中不稳,时局动荡,官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圣明君主,李家和冯家就在这样的时局中,双双撞在了刀口上。
贪赃受贿,勾结匪徒。
李家贪赃那是证据确凿的,冯家却很是冤枉,不过是得罪了人,被诬陷,冯家的家奴和士兵们拼上性命好不容易护下来的县郡,被别人抢了军功倒打一耙。
李家抄家的那天,他正被押往蚕室行刑。
花自飘零水自流,当时的无力彷徨和凄凉已无法言说,他少年时的春心萌动就在那天,彻底成了泡影。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天的光景。
挑着帘子清咳一声,进来内室。
允淑听到动静,赶忙回头行礼,“大监大人寿安。”
“你怎在此?是专程来寻我?”
允淑忙摇头,“不是,女书差我来送这个,”她走到原木桌子前打开盖得严实的明黄色绸布,“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送给官家身边的近侍来的。”
冯玄畅侧目在桌子上的玄色朝服上停了一眼,明了道:“这事她差你来做?倒是放心,男女之事你尚还小又不懂得,若是路上叫人看了去很是危险。”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驳他,“我知道,书上有说,癸水日不可行房事,女子阴血更不可触到男子身上,是不吉利的。”
他皱眉竟攒了几分怒意,“你都看些什么书?家中有阿嬷教你这些事吗?”
允淑瞧着大监大人的脸,立时有些会意,腼腆的向下觑了眼,“没有阿嬷教我,朝服我已交给大监,这就退了。”
他顺着她觑过来的目光低头,才注意到她原是看的哪处,脸便拉了下来,语气不是很好,“是在心里腹诽我不算是个男人?”
她骇了一跳,惊恐的摇头辩解,“奴没有这个意思,奴只是……只是想着,大监一个人或许也会寂寞,如高伴伴不也是买了奴来做小妇人?这种事……这种事也不过是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暖床,有人喜欢暖心罢了。”
他沉着脸,也没接这段话茬,只是嗓音有些喑哑,“你去吧。”
允淑如同得了大赦,逃也似的出了大殿,一路上走着,想起方才大监大人阴沉的脸,心里就一阵哆嗦,崔姑姑说要谨言慎行不可忘了礼数,她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大监面前像吃了熊心豹子胆说行房事这种话,这是明着打大监的脸呢。
这宫里的太监,哪个还没这心伤了?都是好端端的男儿郎,给拉到蚕室齐根断,就好比破瓜之年的妙龄少女,被人生生切去了胸脯,要抱石投井没得活路了。
腿脚发软的回来文书殿阁,女书正窝在桌案上核对卷宗,她走近了轻轻给女书揖礼,“朝服送到了大监大人手里,可安全么?”
女书嗯一声,“大监思虑周全,给他最是合适。”她头也未抬,指指另一边较高的书架,“今天整理那边的吧。”
允淑循着女书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抬手擦擦眼角,去找梯/子来清最上边的卷宗,一边清着一边暗暗想,这样多的卷宗,官家要临幸多少后殿才攒的下来?
日头将将开始西斜,殿阁内明亮的很,直等到暮色笼罩整个宫闱,她小小的身板才从一堆书卷里露出半个头来。
宵禁的铜锣声刚响过,女执笔细音就来替女书的班了,她挑着盏灯进来,和女书互相打个招呼,女书到偏殿换了官服便走了。
允淑封着蜡,撑不住打了个哈欠,细音过来坐在她对面,曼声道:“你先回去吧,这些我来理。”
允淑抬头看看天色,试探着问:“我能在这里背完书再回吗?月考就到了,”她提起书箱,从里面捧出三本厚厚的书来,“若我不赶紧诵完都记下来,怕是过不了月考。”
细音道好,“那你去旁边诵吧。”
她揉搓着膝盖,勉强自己站起来,腿上的酥麻一下子涌到身上每一处,险些没能把腿抬起来,等稍微适应些,她才给细音揖了个礼。
提着书箱退到外边来,转上月台寻个栏杆倚着,便开始看书。
一连几天,日子照旧重复着,做事的时候挤出些闲瑕时间来诵书,每晚细音来换值,她都能在外边的栏杆这里背诵上很长一段时间。
到了月考这天,崔姑姑按规矩把二十三位女司带到考试专用的贡院,给女司们发了和阁间相对应的牌号。
女司贡院是按照男子开科取士的贡院为雏形所建的,专为宫中女官们考试所设,也是每人一间密闭的小隔间,彼此不能传话递书信。
双喜和文仪不在这次考试的名额里,允淑早晨才知道,双喜和文仪早就已经是从八品堂下女官,用不着再大考了。
她握着牌号进来隔间,外头立时就有人把门上了锁,隔间上方为了采光有开的天窗,抬头能看见皇宫上的天空。
她垂下眼,想着今天天上的云甚是悠闲,宁苦的云也这样,只是那里的太阳比这里更大,风也刮得更紧些。
黑黑的小门留着条细细的缝隙,有卷子从那缝隙递进来,她伸手去接,满满六页纸,每张纸上只有一道题目。
每张都揭开看了看,她发现试题也不是每本书上的内容都考,像大家平时在一起讨论的本以为必然会考到的《周礼》,就没有出现在卷题上。
拿小狼毫沾了墨汁,她学着那晚大监大人运笔的力度,把手腕子灵活转动着,板板正正的柳体字洋洋洒洒写下来。整整六张纸,她看着答题和字迹很是满意此番的表现。
答卷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写完后她抬头再看看天,觉得还有些时间,便仔细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漏题或是写错的地方。
小黄门打开门来收卷子,从她手里接过卷子抬头冲她笑了笑,是那日从阙门引她到尚仪署来的小七公公。
小七公公从腰间解下来个香囊顺手递给她,轻声儿道:“这是大监大人叫我给大姑的,大姑收好莫让旁人瞧见了。”人若无其事的捧着卷子退了出去,接着去收旁人的卷子。
允淑呆了一呆,仔细朝外看了一眼,没人注意着她,赶忙把香囊揣进袖子里,又掩了掩,才从隔间里走出来。
女司贡院的试阁之外是片不小的场地,饶是现在院子里站满了女司,仍是很松闲。她出来看见青寰,就站在离她不是很远的芍药花处,此时正被其他女司簇拥着,她们在谈论着什么,喜笑颜开的。
允淑只是站着呆呆看了会儿,她觉得青寰就像是开在这深宫里,一株出淤泥不染的莲花,无论举止还是学问都称的上是高雅,那样的优渥自在,是她永远也企及不了的光。
独自在心里叹口气,她回身正准备离开,却被人叫住。
“允淑,你才来尚仪署十多日,必然是考的不理想的,不过你也不要觉得丢脸,毕竟你年纪尚小,怎么比也是比不得青寰的。”
她攒了笑,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踅过身抬头对上同她说话的女司,“青寰姐姐才思敏捷聪颖过人,我便是在宫里再待十年只怕也是比不上的,我这样愚笨哪里敢同青寰姐姐比。”
“你倒是惯有自知。”那女司剜了她一眼,显然是吃了瘪心里头不舒服,没成想到允淑还真是个愚笨的,居然激将不起来脾气,便没了逗弄她的心情,摆摆手,“你殿试考的不好,再不好好当值,就是有后台也是没用的,趁着现在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仔细当值做事崔姑姑没准看你可怜,还能留下你来。”
微风拂过耳畔细碎的发丝,允淑拢拢头发,小官帽的展翅在风里倔强的摇了两摇。她侧目,无意对上青寰看过来的冷漠目光,只心里长叹一声,装是没看见,抬脚匆匆离开了女司贡院。
这时候是宫里的好时节,莺莺燕燕柳绿花红,就连在这好光景里穿梭的宫人都被染了些好颜色。
一路分花拂柳回来大殿,双喜正拿把扫帚扫书架上落得灰,瞧着她回来,顺道递给她一把,“你去清清那边的架子,历来考完试是有放女司半天假的规矩,瞧你放了假也没得去处,就同我一起扫扫灰尘。我若是有糟心事,光瞧着这落在架子上的灰给拂了去,心里的烦恼就少了不少。”
允淑接过扫帚,寻个蒲团坐下来,托着腮,真真个巴掌大的人般叫人瞧着心疼。
殿里光线有些晦涩,暗红枣木镂刻的雕花门窗糊着薄薄一层窗户纸,阳光透不过来,稍晚些就得掌上灯,这样昏暗的大殿,却是女司们读书上早课的地儿。
她抱着腿缩了缩,想不透为什么有的人前一天还是朋友,忽然间就成了陌路人,还是带着点恨恨的意味那种。
瞧她接了扫帚窝在那里也不说话,愁眉苦脸无限惆怅的模样,双喜拂完灰尘坐过来靠着她,“崔姑姑没得告诉你,在这宫里得失心不要太重?”
允淑搓着手,含糊着,“说了的,我自己有几两斤重自己省的,”勉强笑了笑,“若是没了情谊,怕是称不得是个人,我倒是听说,东西厂的督主和厂公们心狠手辣没得感情,他们都是做大事的,若是叫我也没得感情,就找不着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双喜放下手里的扫帚,想了阵儿颇是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是,不过青寰那人不结交就算了,也未必就是个能实心托付的主儿。”
她是在开解允淑,也开解自己,谁刚进宫的时候,还不是天真烂漫了?等叫身边的人坑上几回,也就知道不去交心是对的了。
这世间人心险恶,宫里尤甚,权势富贵没来由的就把好端端的人给掳了心去,成了索命的恶鬼。
允淑抿唇勉强笑了笑,“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就似看透了一生的尽头一样。”
双喜唔了声,“所谓的老态龙钟罢。”
她给双喜惹笑,两人对着笑了会儿,拿着扫帚各自去扫灰,扫完灰,又把蒲团收起来,清了地上的腌臜,才结伴回处所。
夜里皓月当空,允淑枕在席子上左右翻涌睡不着,穿上衣裳蹑手蹑脚出来,到亭子里吹风。
这两日她有些急,总觉得若是不快快着手打听二姐姐的下落,就会发生什么大事,什么大事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头有块大石头堵着。
她叹口气,微哽了下。
“你晚上常常睡不着?我瞧你很喜欢夜里出来。”
这些日子见得勤了些,听声儿她已经能分辨出人来,抬手揉揉眼角,她回身给他行礼。
“大监大人寿安,您似乎也经常会夜里在宫中闲逛。”
冯玄畅没反驳她,同她说话也没什么情绪起伏,“你是触景生情在感怀故人么?”
她本以为是那日的眼神轻佻了大监,今日就算无意碰上,也该是找她兴师问罪的,哪知大监开口说的是别的事情。
思虑再三,她实在编不出来什么理由搪塞,就只好点了点头,“我有个姐姐在家时对我很好,我进宫之前她嫁了人,现在很是想念她。”
“是吗?”
她偷偷打量大监大人的脸,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继续编我随便听听’八个大字。
一时间无言,远处跟着的小黄门在夜色里只剩个轮廓,草地里到处响着蛐蛐的叫声。
“因这次月考,上殿那里下了旨,许这次殿试头三甲的女司出宫回家过两日,你若是考的还不错,能入前三甲的名次,就能回宅子住两日。”冯玄畅负手看着她。
允淑眼里有了些光,她正盼着出宫。
冯玄畅把她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动动唇,“干爹那边替我传个话,叫他不用为着我操心,安心在家养伤便是。”
她嗯一声,“奴省的了。”
“若是想寻你姐姐,不要扰干爹的清净。”他将一块纯金虎符塞给允淑,“这是调动东厂宦官的虎符,若是需要,你就去东厂找个帮手,拿着这个他们就会听你安排。”
允淑古怪的瞥他,“奴是不敢去东厂的,大监的好意奴心里领了。”她拉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把虎符又放回他手里。
李家涉及的贪污案就是东厂一手操办,那时候她被流放也是经了东厂的手,东厂宦官们的狠戾她是亲眼瞧过的,她现在的身份处处都是破绽,若真去东厂找人插手,严丝密合再调查一番,她哪里还有活路?
光是想着和东厂的人见面,她都禁不住直打颤,这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命,她噎了下,补充道:“奴胆子小的很,光是听到东厂的名号就已经打怵了,大监还是……还是饶了我吧。”
他看着允淑的表现,很满意,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我在宫外还有个朋友,你也可以找他帮忙,他的名字和宅邸我都写在小七送给你的香囊里了。”
她总算松了口气,“成,时候晚了,大监早些回去大庆殿当值吧。”
这是在撵人呢,他瞧的清楚,也没有戳破她,温声道:“你说,若我去央干爹把你许给我做个夫人,他会不会同意?”
允淑听的发愣,心想这是唱的哪一出?就算暗里内官老爷说了不碰她,可到底明面上,她也还是内官老爷的小妇人,她幽幽看了大监大人一眼,按辈分,他要管她叫声干娘哩。
有点尴尬,她往后挪腾两步,同冯玄畅拉开些距离,掖着手矜持道:“奴是内官老爷买回来的小妇人,何去何从都听凭内官老爷做主,大监还是不要说些妄语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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