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点头倒是点的十分痛快,丁点儿父子情深都没有。
下了朝,冯玄畅往凤仪殿去请安,人在皇后跟前叩个首,道:“娘娘,书房伺候的青寰女司染了肺疾,沈御医切了脉,说她幼年时肺子就不好送去庄子上修养,昨儿宫外修养的庄子那边回话儿,说是人没挺过去,殁了。臣下已经厚待她家人,拟了凤仪宫的体恤,给荆州牧府上笔银子。”
皇后慵懒的躺在榻上撑着头,微吁口气,“厂臣里里外外都给官家和我操持着,最是窝心,就这么办吧,好歹是在凤仪殿伺候的,父家又是世袭的重臣,理应安抚。”
他垂手立在一旁,回说,“都是娘娘恩典,臣不过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只是书房那边也缺不得人,臣另挑了人过来伺候。还有一事,掌执文书殿那边,您看是不是就直接提细音上来?一来,她值夜妥帖,二来,新拨人过去接手,流程稍慢。臣的意思,还是用旧人更稳妥些。”
皇后迷离着眼,看着困得不行,只是抬抬手,有气无力的:“依厂臣的意思去办吧。今儿身子不爽利,过了病气,回头厂臣去唤沈御医过来开个调理的方子罢。”
他应承说是,退出殿来,在外间见着上茶水的双喜,把人叫到庑房说话。
“你是崔姑姑的亲侄女,崔家都是顶聪明的人,崔姑姑想必平时也没少教你。”
双喜揖礼,“姑姑平日只教我按照自己心意行事,只要在宫里不逾矩,安守本分,就能过得长久安稳。”
他笑,这一辈上,倒是不在意尚宫的位子了,也算崔尚宫思虑得宜,这么着,他倒也不用敲打什么了。
“看得出你对允淑女司是真心实意的,今儿她就过来皇后殿当值,往后你们两个人也互相有个照应。她是个实心眼的,往后你多护着她些,咱家不亏了你。”
双喜福福身,“大监大人放心,我是拿允淑做亲姊妹相处,定然事事都会替她谋划。”
是个聪明人,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崔尚宫会调|教人。他起身,“你去伺候着吧。”
双喜再应个是,端着茶水退了。
他回内书堂,廷牧托着朝上压的一摞折子来,低声儿:“官家说精神不济,去修道打坐去了,殿头官急得很,没头苍蝇一样搁那乱转,说是官家好不容易复朝,理应亲理政事,撇了折子就走实在叫人为难,又找不到个主心骨,捧着这些压肩头的折子只得送到咱们司礼监。”
他抬抬手,往桌子那一指,“搁着吧。你去掌执文书殿唤允淑,娘娘那边已经准了,掌执文书殿就让细音理事,往后用不着她专门再去当值。”
廷牧把折子放下,打个千儿自去了。
他来唤允淑,喜笑着道:“大姑,奴才没骗您不是?今儿处置下来了,是雍王接了这趟差。”
允淑闷闷,“我早上想通了,大监大人说的都是打心眼里为了我考量,昨儿是我太为难人,这就去给大监大人赔个不是。”
她说到做到,一进门就给冯玄畅叩头,没有拉不下脸来,“昨儿是我不懂分寸了,您大人大量呢,别同我一般计较。我晓得西厂到处寻您错处,我不该这样难为您。”
冯玄畅正批着折子,叫她这份大礼拜的给戳了心窝子,皱着眉头瞧她,“你这是真心还是假意?真能放下善姐儿了?”
她再叩个头,回说是。
头前情绪那样不好,说放下就放下,他心里有些不信,可看她一点儿脾性都没有的跪在那里,他竟有些吃不准了。
搁了朱笔过来扶她起来,给她擦擦红红的眼眶子,其实他也一夜没睡,廷牧好赖劝了一早晨,让他寻个空哪怕小憩一会儿也好。
他心里存着事儿,办不好哪里能睡着。
“娘娘那边已经同意你过去伺候了,我想着你这两天心境不平,特意安排你顶了青寰的位子去书房,不用每日都到上殿跟前请安。双喜那边我也已经留了话,你直接过去当值就好。”
允淑垂着头,不敢拿眼睛去看他,只老实的应承下来。
他说廷牧早就把她的一应物件收拾好了,就安置在双喜住的庑房里。
她还是点头,不怎么热情。
晌午用过膳,允淑自己去皇后殿上值,好在双喜在,凡事都用不着她操心,早就给她安置好了。
换来换去,职责也没变,横竖都是拿笔杆子写字,在这宫里,她的活一定是最轻松且自在的。
夜里下值,双喜来找她,两人踏着月色回庑房,简单用些吃食,坐在床上说话。
有一句没一句的,她没什么兴致,都是双喜一个人在说。
“还有两个月,就又要殿试了,日子过得真快,流水一样。”
允淑点头,“嗯,眨眼就中秋了。”
双喜替她扯扯被角,有些兴奋,“中秋月圆,我最喜欢吃阿娘做的月饼了,里边包了满满的红豆馅,又甜又酥。”
允淑倚着床头,只穿了白交领中衣,答应的不怎么上心,“我不怎么喜欢吃月饼,噎人的慌。”
双喜戳她,“你今儿怎么了?这样无精打采的,身子不舒坦么?”
她摇头,“没有不舒坦。”忽而转头问双喜,“你听说了么?张掖北边儿闹瘟疫了,得死了不少人吧?”
双喜点头,“听说了,白日里冯厂臣来跟皇后禀话儿,说是来势汹汹的,朝堂上没人愿意去张掖坐镇呢。”
允淑叹息一声,“这人染上疫病,是不是就不成活了?我翻了好些医书,都没得法子。”
双喜脱了褙子,思虑着回她,“咱们在这深宫里,压根操不上那份心,倒是尚医署那边有招上来的医女,这次御医们是指定要派出去的,医女也能去成。今儿几个内侍们在殿前说话,我听了一耳朵,说今年尚医署医女比往年少不少,尚医令正下令选招,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是瘟疫的事儿,没人愿意去凑那人头,底下选不上人来,尚医令正想着是不是从咱们宫里头选些宫女凑数。”
允淑听完,心里一悸,问双喜,“这事儿真吗?”
双喜捂了被,拉她一起躺着,“这也不知道,不过说不好,若不然,怎么这么快就有人在议论呢?”
她垂眼想了想,攒出个笑来,“不管他们,咱们睡吧。”
双喜翻个身躺着,“真好,以后咱们也这样说话儿,我就觉得在宫里不是一个人了。”
她也侧了身,答应着,没一会儿双喜睡熟了,她却睡不着,窝在那里淌眼泪。
入了秋后,夜凉如水,掌印府上,冯玄畅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自回来就没吃上一口饭,坐在桂树下逗弄两只白头翁,沉着脸也不说话。
廷牧站的足有三丈远,不敢近前来,觑眼瞄他。
要说这人,也真是奇怪的玩意儿,过了稚子懵懂的年纪,就跟历劫似的总得遇上个叫你掏心掏肺的女人。他觉着月老这根红线,牵的有些黑心,好好的人不给牵,偏要给个太监牵姻缘。
他在宫里待久了,后宫莺莺燕燕围着官家一个人打转,官家也辛苦,陪完这个陪那个,人又不是拿来配种的公马,也累得慌。情爱左不过就那回事儿,只是掌印一腔真心付明月,哪知婵娟照沟渠?
他想,若是大姑十五六岁,待出阁的姑娘就心思细腻,悟一悟也就悟出来掌印这腔真心实意了,十岁的小姑娘,那不是闷瓢葫芦呢?连个身段都还没长出来,哪里会往男女的事儿上多想。
这真是磋磨人呢,连他都不忍心看掌印这模样了。
冯玄畅给白头翁喂了食,黄金制的小鸟腿圈闲闲挂在手指头上,捋着白头翁翅膀上的毛,在廷牧眼里看着就有些萧索。
他委实有些同情掌印,因喜欢一个差自己六岁的女……女童,说出来其实有些变态。
烛光昏黄,更深露重,一夜冷风过,天似乎更冷了一些。
允淑裹着厚些的单褂,大清早的就站在尚医署门口,同往来的医官打听,尚医署是不是正在招选医女。
路过的医官给她指个路,“到那边登记,留下名字,哪个宫里伺候的,回头被招选上了,会遣人去告知。”
她掖掖手,谢过人提步往登记造册的官员处去。
登记的官员问她,“多大?”
她撒个慌,回说,“奴十三岁,是在皇后殿书房伺候的,唤做允淑。”
官员一一记录,又问她,“可读过医书?平日有没有救治过什么人?处理过伤口没有?”
允淑愣了愣,心道,瘟疫也要会包扎伤口的?
“受伤的应急处理,奴婢都会,也识得各种草药和功效,医书读过一些。”
她心想,都亏了在宁苦那段日子受得苦,为了给孃孃和自己医伤,认识了不少草药,眼下正派上了用处。
那官员抬头看看她,“成,你回去等信儿吧。”
允淑答应着,又同登记官表明了自己去张掖的决心,让他千万要同医官们说一说,一定要选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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