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山位于京城外三十里,山上浓荫如盖,是许多达官显贵的避暑圣地。
但这样游人如织的好地方也不是每一处都有人踏足,位于半山腰南侧的一座道观便人迹罕至,破败不堪,挂在门口的牌匾已经歪了也没人修理,摇摇欲坠一阵大风就能吹落的样子。
观内四处荒草丛生,只有一条不过两尺来宽的小路还算规整,供观内人进出。
苏锦瑶已在这破败的道观里住了七年,起初两年还下山走走,后来厌了,倦了,即便没人守着也懒得出去了,就在这道观里不知今夕何夕地住着。
山上没人管着她,她肆意得很,直接让人把房内的美人榻摆到了观中的一棵大榕树下,有时觉得房中憋闷,便来这里纳凉。
这日午睡正香,忽然被人摇醒,跟了她多年的婢女秋兰急道:“小姐,大小姐!楚人昨晚打进京城了!”
苏锦瑶唔了一声,仍旧半阖着眼:“打上山了吗?”
“那……那倒没有。”
“既是如此,与我何干。”
苏锦瑶道,说完便转身又睡了过去。
梁楚两国战事频频,大梁外强中干,又逢昏君当道,强征苛捐杂税无数,用以宫中奢靡淫乐。民间百姓苦不堪言,早已怨声载道。
数月前,镇守泸水关的周将军主动打开城门,迎进了楚国兵马,然后对着京城的方向稽首叩拜,起身后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从那之后,楚军便势如破竹,入大梁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这般境况之下,大梁战败是迟早的事,朝廷根本无力回天,如今被攻破京城一点也不新鲜。
秋兰原本急得很,听她这么一说,回过神来:“倒也是……”
听闻那楚国皇帝是个英明神武的,御下极严,所经之处从未发生过刁难百姓的事,行军途中遇到老百姓的农田都会绕道走。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打到他们道观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秋兰这么想着,便松了口气,不再多嘴,坐在旁边给自家小姐打扇。
哪承想这个午觉最终还是没能睡好,没一会外面便响起一阵喧闹声。
苏锦瑶皱眉,撑着凉簟从塌上坐了起来。
“怎么这般吵闹?”
“奴婢去看看。”
秋兰说着放下扇子跑了出去。
那喧闹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就到了院墙外,来人正跟秋兰迎面碰上。
“魏夫人?你来做什么?”
秋兰戒备地看着魏氏以及她身后的一众仆从,下意识挡住了魏氏的视线。
魏氏皱眉,一边掸去来时在路上蹭到身上的草屑一边开口:“苏……”
刚说了一个字,硬生生停了下来,绷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口:“大小姐呢?”
她往常总是直呼苏锦瑶的名字,忽然改了口,秋兰更觉得没好事了。
“你要做什么?我们大小姐在哪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死丫头,怎么跟夫人说话呢!”
魏氏身边的曹妈妈站出来,一把将秋兰推开,探身往院里瞧了一眼,对魏氏道:“夫人,大小姐就在里面呢。”
魏氏闻言不再理会秋兰,快步走了进去。
秋兰怕苏锦瑶吃亏,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越过她跑到苏锦瑶跟前,展开双臂将人护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魏氏没理她,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苏锦瑶坐着的美人榻,面带嫌弃。
“怎的这般没规矩?竟睡在院子里,被人瞧去了怎么办?”
苏锦瑶轻轻拍了拍秋兰的胳膊,示意她不必挡着,等她让开后问魏氏:“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魏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心中虽然厌恶,但不得不承认,苏锦瑶确实继承了她生母秦氏的一副好相貌。
而且和七年前相比,她无论是身量还是五官都长开了,比当初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更加娇艳秾丽,修长脖颈下锁骨削薄,身材纤秾有致,胸前起伏如峦,腰肢不盈一握,即便只穿着一身简单的道袍,也难掩风华。
魏氏讨厌极了这个苏常安原配留下的女儿,但碍于如今的形势,不得不忍着气道:“我来接你回家。”
此话一出,别说秋兰,连苏锦瑶都愣了一下。
她回过神后嗤笑一声:“回家?哪个家?”
曹妈妈见魏氏脸色不好,赶忙把话接了过来。
“哎呦,大小姐,瞧您说的,还能是哪个家?当然是苏家了!”
苏锦瑶听了,笑的更厉害了,坐在塌上花枝乱颤,好半晌才停了下来,缓慢而又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回。”
“这……”
曹妈妈没想到她连接她回府的原因都不问就直接拒绝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看苏锦瑶又看看魏氏,见魏氏绷着脸对自己点了点头,便堆起笑脸解释道:“大小姐,接你回去是有好事。昨日楚帝入京,身边跟着一位大将军。这大将军与楚帝称兄道弟,关系甚是亲密。”
“他今早来了趟咱们苏家,指名要见大小姐您。可惜您当时不在府上,所以我们这不是……不是来接您了吗!”
秋兰原本退到了一旁,听到这话气的脸都红了,站出来高声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大小姐当什么了?”
“没事的时候就把她丢在这道观里不闻不问,寒冬腊月的连件冬衣都不给置办。有事了就来请她回去,把她当个物件似的送到别人面前?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你懂什么!那……”
“不认得,不去。”
曹妈妈话没说完,就听苏锦瑶冷声说道。
魏氏鼻间发出一声轻嗤,面带讥讽。
“你认得,说起来还是老相识呢。”
她见苏锦瑶看向自己,那张与秦氏肖似的脸加上陈年旧恨让她心中的嫉恨野草般疯长,言语也越发尖刻。
“阿吉你还记得吧?就是当年跟你有染的那个家奴。”
“他当初被赶出京城后离开了大梁,不知怎么结识了楚帝,还随了楚帝的姓,与他结为兄弟,成了楚国的将军。要见你的那个人就是他。”
“他如今出息了,攀上了楚帝的高枝,倒也不枉费你当初那般自轻自贱,拼了命也要护着他,连丁点女子的脸面都不要了。”
秋兰面色一僵,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锦瑶也许久没有说话,不是不知如何还嘴,而是忘了开口。
阿吉这个名字让她的记忆潮涌般回到七年前,那时她还在苏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苏大小姐,骄纵任性,恃才傲物。
求娶她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将苏家的门槛都踏矮了一截,但她谁都看不上,偏偏喜欢上了自家的一个家奴。
那时候的苏锦瑶为了这个家奴,命都可以不要。可如今七年过去,再听到他的名字,她却觉得遥远而又陌生,仿佛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七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包括感情。
魏氏见苏锦瑶不语,也懒得再跟她废话,直接吩咐下人:“给大小姐梳头更衣,带她回府。”
下人应诺,闻声上前便要带苏锦瑶回房,将她这身道袍换下来,盛装打扮带回京城。
苏锦瑶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避开要来扶她的下人:“不。”
“什么?”
魏氏愣了一下。
“我不回去。”
苏锦瑶道
“不回去?那怎么行!大小姐,楚将军他……”
“你在这拿什么乔!”
魏氏觉得苏锦瑶是在装模作样,对她这副样子很是看不惯,打断曹妈妈的话,厉声斥道。
“人家楚将军如今可不是当初跟在你身边的家奴了,任你随意使唤。现在他是楚帝的左膀右臂,与楚帝兄弟相称,你若不识好歹错过了这次机会,没准儿过些日子楚帝登基了,就给她指个名门闺秀赐婚,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后悔,你们走吧。”
苏锦瑶声音冷冷清清,丝毫没有要与旧情人团聚的欢喜。
“这山上风景甚佳,冬暖夏凉,我喜欢住在这,哪儿都不去。”
魏氏没想到她竟真的不肯回去,一时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了。
当初为了那个贱奴,苏锦瑶连命都豁的出去,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被送到这道观里住了七年。
如今那人回来了,没有忘了两人当年的情意,一进京就来找她。
她只要回去见上一见,转眼便可以恢复往日的身份,恢复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她却住在这里不肯走了?
但眼下是否回京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苏家的事。
刚才魏氏跟曹妈妈没有直说,其实楚毅今早去苏府,不仅仅是要见苏锦瑶一面,还想要娶她。
即将登基的新帝身边的第一悍将,与楚帝义结金兰的好兄弟,要娶苏锦瑶为妻。
当初楚梁两国交战之时,梁帝为了不让京中的勋贵世家逃走,关了城门不许他们出入不说,还逼迫每家都出一份讨伐楚国的檄文,以示忠诚。苏家也在其中。
虽然这檄文大家都写了,法不责众,楚帝应当不会计较才是。但君心难测,谁知道哪家写的哪一句就让他记住了,回头寻个别的由头处置了呢?
眼下楚毅主动求娶苏锦瑶,这对苏家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如若这门婚事真的成了,他们苏家不仅不必再战战兢兢,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飞黄腾达,扶摇直上。
若不是因为这个,魏氏才不会拉下脸面亲自上山来接苏锦瑶回府呢。
苏家的前程在前,她不允许苏锦瑶再像七年前那般任性妄为,沉声道:“这可由不得你!今日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说着便对下人摆手:“把大小姐带回去!”
下人蜂拥而上,苏锦瑶却好似没看见,冷笑一声:“由不得我?”
她说着起身抬手,啪的一巴掌狠狠掴在了魏氏脸上。
这一巴掌把魏氏和在场的所有下人都打蒙了,魏氏左脸迅速肿胀起来,几道指印清晰可见。
而苏锦瑶抬着下巴,骄傲一如从前。
“魏如玉,七年不见,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做我的主了?”
魏氏是苏常安的继室,苏家的当家主母,当着下人的面被原配的女儿甩了一巴掌,当下便气疯了。
她扬起手要打回去,一旁的曹妈妈吓了一跳,忙扑过来死死抱住她的胳膊。
“夫人,夫人!打不得,打不得啊!这若是在脸上留了印子,让楚将军看见了,那……那咱们就说不清了!”
魏氏目眦欲裂,却拿苏锦瑶一点办法都没有,气得一阵急喘,胸肺都要炸了。
苏锦瑶却仰着那高傲的脖颈,就这么眼睁睁地在她面前缓步离去了。
七年,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事,但也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
比如苏锦瑶张狂的性子,磨不平的棱角,以及永远不会向她低下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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