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春,一场淅淅沥沥的精贵小雨潜入洛阳城,润物无声。
东大街口车辙水印交错斑驳,若是细细辨认便可瞧出,大抵十辆里面有九辆都拐向鸢北巷,停在那座竖了琵琶石雕,用以代替寻常石狮子镇宅的府门口。
鸢北巷王府前,一辆辆马车稳稳停下又很快离开,转眼间就将王府门口堆满了一簇簇的人。
自一辆深蓝锦璧上下来一个白衣的小姑娘,在老奴的搀扶下,紧张的提着裙摆,险险的站到了积水少的位置,然一个不慎,还是将绣鞋沾了污水。
老奴连忙道:“女郎莫慌,新鞋和新袜都有备,面见老师之前老奴再为女郎换上。”
少女咬唇,无声点点头。
今日是应试拜师的大日子,她专程换上了来时母亲亲手为她做的新裙衫,却没料到今日的洛阳城被雨水好一顿浇淋,稍有不慎便会将雪白的裙衫沾上肮脏的泥点子。
拜师学艺贵在诚恳,姿态仪容更是不得有半分失礼。身上这套衣裳是临行前母亲用了半月时间为她做的新裙衫,为了给她在拜师这一日穿上撑门面,也仅此一套,一路上她每日都要取出来熨烫一番,免得折痕坏了衣裳的形制。
抬头看着漫天小雨,白衣少女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与委屈。
为何所有事情到了她这里,总是变得格外的坎坷崎岖?
洛阳一行,无异于破釜沉舟。她只有顺利拜入东海王门下为徒,才能攀上东海王这个得圣上亲信的权贵,哪怕是狐假虎威,也能对族中有震慑之用,届时妹妹和母亲才有立足之地,母亲腹中的孩儿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的时间不多,机会也只有一次。
出神间,周遭忽然一阵骚动,原本立在王府门口的人纷纷作鸟兽散躲得远远的,白衣少女反应不及,就被飞驰而过的马蹄子溅起的污水溅了一身的泥点子。
“女郎!”老奴手中用来遮挡的斗篷才张了一半,眼睁睁看着白衣少女变成了白衣泥点子少女。
刹那间,一阵阵讥笑从四面八方传来,白衣少女根本来不及分辨谁是在笑话她,便已经被一身刺眼的泥点子激的双目通红。
骏马飞驰而过,不仅弄脏了她的衣裳,就连头发也沾染了泥点子,王府定下的入门考时间将至,她根本来不及重新换一身衣裳再清理头发。
完了,都完了……
白衣少女紧抱着胳膊,仿佛一片随时会摇摇欲睡的羽毛似的,轻飘虚浮。
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少女死死咬唇,忽然转身逃走,直冲街口的方向。
“女郎!女郎!”老奴阻拦不及,一叠声的在后头追赶。
身上已经弄脏,白衣少女万念俱灰,横冲直撞间再也不顾脚下溅起的泥水将衣裳弄得更脏,跑到街口时,身后传来了老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白衣少女猛然回神,抬头间只见两匹骏马前蹄高扬,腹下白毛如雪,被车夫扯着缰绳仰头嘶鸣,她尖叫一声,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郎!”老奴跌跌撞撞的冲上来,看着坐在地上,大半个身子成了泥人的白衣少女,慌手慌脚的要去搀扶。
白衣少女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差点直接朝着这辆马车冲过去,若非马车及时停下,她此刻恐怕已经没有命回乡见母亲了。
白衣少女紧紧抱住自己,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涌上心头的后怕,还是因为坐在这滩泥水上的冰凉刺骨。
“女郎,你怎可胡乱跑呢!若是受什么伤,老奴怎么跟夫人交代啊!快起来我瞧瞧,有没有伤到哪里。”
白衣少女泪如雨下:“我该怎么办……”她一双红目看着老嬷嬷,一腔孤勇终究在这一刻化作了地上的泥水。
雨声淅沥,自马车中传来一道清扬的女声:“自然是先站起来。”
这声音太好听,眨眼瞬间,仿佛连周遭的雨声都被压低,只有那一句“自然是先站起来”不断萦绕回响。
白衣少女茫然抬头,就见到已经从马车中探出身子的女子正踩着木梯子走下马车。
朦胧雨帘中,那道身影显得格外纤细窈窕。
柳绿配着璧色的罗裙包身蜚襳垂落,青丝垂顺妆容素丽,仙丽之态出尘绝艳,与地上的她名副其实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马车中出来的女子气质不凡,唯有一双方头木屐踩出的吧嗒声与这身贵气的打扮有些格格不入。
可再怎么不搭,也比她此刻的狼狈好过千万倍。
仙灵的少女双手拢袖,踩着木屐信步而来,吧嗒吧嗒,慵懒恣意,身后奴仆小心翼翼为她撑伞避雨,极尽恭敬姿态。
于白衣少女面前站定,她歪头打量地上的人,忽然弯唇一笑,自袖中抽出一只手来伸向她。
白衣少女看着她的手,有些愣神。
这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滑腻净白,指如青葱,根根笔直,指甲光泽明亮,修剪的一丝不苟,甲片上染得蔻丹也不知是用什么调的,淡淡的粉色之中泛着细细密密的莹白光点,好看极了。
这双手太美,即便是指尖微不可察的茧子也不能磨灭它的美。
白衣少女醒过神来,没有去接那只手,而是扶着老奴踉跄起身。
对面的少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着收回,重新拢入袖中。
老奴知洛阳贵人多,唯恐自家女郎冲撞的是什么得罪不起的大户人家,连连告罪。
“我姓顾,家中排行第七,皆唤我七娘;这么多马车你不撞,偏偏撞我的,也算你我有缘,不如就此结一段友缘,岂不妙哉?”少女大大方方自报家门,让白衣少女和身边的老奴都愣了一下,而那话中的揶揄之意,亦使白衣少女越发难堪。
洛阳城贵女如云,一个个都是大家族出身,别说是姓名称号,即便是出门时都要用步障来遮掩面貌,省得被外男瞧去。
可是眼前这位,穿着打扮浑身上下的气度要比东海王府门外的那些强上一大截,言语间一时难以分辨是善是恶,老奴有点慌。
白衣少女咬咬唇,心中存着胆怯,身体却比心思勇敢,用最镇定的声音说:“我……姓白,家中排行第三。”
顾七娘上下扫了她一眼,转头对家仆道:“找一间最近的客栈,要一桶热水给白女郎沐浴,再去买一身新的成衣。”她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白衣少女,莞尔一笑:“你本就生的白,再一身雪白难免失了血色,换个添气色的颜色吧。”
白三娘大惊,连忙摆手:“不可不可!是……是我惊扰了女郎的马车,怎敢让您破费,不、不合适……”
奈何她不是顾七娘,家奴根本不听她的,唯顾七娘之命是从,随行的一个小厮转身就去安排,连伞都来不及打一把。
顾七娘看她一眼,嘴角噙着笑:“若非我的马车,你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一身衣裳而已,不必客气。”
她的话非但没有安慰道白三娘,反倒将她的眼泪一并勾出来了,顾七娘神色错愕,不解的望向她身边的老奴。
老奴不敢怠慢,连到:“贵人莫怪,其实我家女郎的衣裙方才就被纵马之人弄脏了,是伤心之下才险些撞到贵人的马车,贵人实在不用这般破费……”终是意难平,老奴低声叹息:“即便换了新的衣裙也没用了……”
顾七娘好像天生对未知的东西好奇,一听这话眸子都亮了:“哦?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等白三娘回答,她自顾自的喃喃:“能在洛阳城内纵马凶驰的人,恐怕也就那几个……”
白三娘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丝笑,压着声儿尽量说的清楚明白:“七娘不计较冲撞之罪已是宽容,我却不能厚颜昧下七娘的馈赠,家仆说的对,如今即便重新梳洗,也赶不上时候,为时已晚了。”
顾七娘盯着她看了一瞬,又看向她身后的方向,忽道:“你是要去东海王府拜师的?”
白三娘脑海里浮现出顾七娘指尖的茧子。
那茧子在拇指一侧尤为明显,若往弄乐之功上想,不似琵琶茧,倒像是擅古琴会留下的。
那一瞬间,她心里略过许多想法——东海王以擅乐闻名,洛阳城贵人多,面前这一位气质尤为出众,也擅乐器,兴许与东海王府有渊源。她的马车方才也是往这个方向行驶,莫非她也是要去东海王府?是否可以借她的人情多争取一个机会?
细细密密的打算在心头略过后,又在看到顾七娘的脸时烟消云散。
顾七娘生的实在是太好看了,肤如凝脂臻首娥眉,一双眸子仿佛淬了星芒,弯唇一笑时,春风十里皆不如。
她一个女人都看的移不开眼。
不可,对方已经宽容不与她计较冲撞之罪,眼下她还要算计对方的身份为自己谋机会,不可。
心中连念两个不可,白三娘摇了头:“既无缘分,便不强求——你做什么?”最后四个字声音陡然升高,还带着惊惶。
顾七娘忽然伸手将她的手抓起来细细翻看,眉眼微抬,笑道:“这双手,非童子功不可成,果然是来拜师的。”
白三娘脸一热,飞快抽回手,同时心中大骇。
对了,洛阳贵人多,那些放浪的风气也屡禁不止,什么男子之间行苟且之事,女子间暧昧相处……
顾七娘太过和善,少有世家女的矜持和做派,对女子竟然也这么、这么随意,难不成她、她……
白三娘抖了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心有猜疑,同时又不愿意将顾七娘想做那样不堪的人,一时间陷入矛盾。
顾七娘慢悠悠的声音响起:“你总是要归整自己的,不能顶着这副模样走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推拒才是破费,怎么,怕我将你拐走卖了不成?”
白三娘赶忙道:“不敢。”
顾七娘但笑不语,仿佛将她的心思看穿了一般,三娘渐渐感到不自在。
忽的,顾七娘向前一步,裙下木屐随着步伐露出一截,也露出了被白袜包裹小巧的玉足。
白三娘垂眼盯着那只脚,心跳如雷股。直至顾七娘微微倾身停在她的耳侧,轻声低语。
她说了两句话,两句话之后,白三娘改变了主意——
第一句,此刻去梳洗,我保证你赶得上时间应考拜师,来都来了,这样放弃太可惜了。
第二句,纵马之人委实可恶,也得努力留在这里,才有机会报仇不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