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珠盯着手里的布袋子,觉得好笑,知道的是摩擦了手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伤筋断骨了。
“红棉姐姐伤势并不算十分严重,你……”
“让你给她就给她。”萧武直接打断她,因为太急,一阵咳嗽,粗噶的语气中带着微喘,琼珠这才察觉他有异。
他好像很难受。
再仔细一想,她是客,他是主,没道理让她来送东西。
唯一的解释是他此刻可能不太好,世子不在院子,他单独去不好,送药一事便抓着谁是谁。
“你怎么了?”琼珠抓紧袋子,下意识要伸手搀扶他。
萧武飞快避开,结果身子撞到了柱子,面上痛色骤然显现。
“你没事吧。”琼珠急了,刚扶住他的手臂,就被他反手一挣,继而挡住她的搀扶,疏离的推开。
“没事。你若不愿,我找别人便是。”说着要去拿回那个药袋子。
“我送。”琼珠抓紧袋子,果断答应。
阿贞崴了脚,安王妃那边都立刻得知,可是萧武回府半天,身体有异,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摆明了是不愿让别人知道。
若她此刻拒绝,他难免要再找人,又是一番折腾,还不如赶紧应下,让他回去休息。
“我这就去送,你赶紧回去歇着吧。”琼珠飞快保证,偷偷看他的表情,加了一句:“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
萧武意外抬眸,她已飞快跑走。
纤长的衣带被劲风撩起,擦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背。
有点痒。
……
琼珠没有直接去萧恒的院子,而是带着那一袋子药回到了泛音院。
阿贞已经安顿好,琼珠当着阿贞的面,将药包给了李嬷嬷。
李嬷嬷似有不解:“女郎何意?”
琼珠面不改色:“若非我们要玩出游玩,红棉姐姐也不至于受这份罪,这是我准备的一些伤药,可否劳烦嬷嬷代为走一趟,交给红棉姐姐?”
李嬷嬷瞬间皱起眉头,像是不大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琼珠假装没瞧出来,道了句“辛苦”。
“女郎尽可放心,老奴这就去送。”
目送李嬷嬷离开,阿贞神情复杂的望向琼珠,小声道:“其实……琼珠姐姐不必这样细心。”
她其实想说,红棉再得宠,也是个奴仆。
琼珠犯不着这样对她好。
不想琼珠弯唇一笑,轻快道:“我当然仔细不到这里。那是萧武准备的。”
“二表哥?”彭贞惊呼。
但细细一想,若是对红棉姐姐,那也不奇怪了。
再一想,彭贞忍不住替琼珠担心:“可、可你怎么没对李嬷嬷说明呢?”
那是二表哥对红棉姐姐的关心,琼珠姐姐竟然昧下了这名头,二表哥知道了还不杀人!?
琼珠笑:“你还有心情担心我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稍后我再给你请个大夫来瞧瞧。”
彭贞被琼珠的热情冲的连连摇头:“不必了不必了,太麻烦了。我真的伤的不重。”
琼珠没把她的拒绝当回事,食指点着她的鼻子:“听、话。”
这一点不止点在彭贞的鼻头,还点在她的心头,仿佛被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她面红耳赤,乖顺应下。
房中只剩下她与琼珠。
终于,赶在自己被憋坏之前,彭贞声若蚊蝇的开口:“琼珠姐姐……我对不住你。”
琼珠正在打量彭贞的琴,闻言诧然转过头:“怎么了?”
彭贞又羞又愧:“方才……方才我一个人冲到前面,回头瞧着世子表哥与你说话时的神情格外认真,我……我心里挺吃味儿的。”
她忍不住流眼泪:“其实我会摔倒,是自己不小心。若非我有了这样的坏心思,也不会没瞧着前面的路……”
到底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又如何会对萧恒那样的男子毫无动容?
安王位高权重,王妃掌家严明,世子表哥是他们倾尽了心血教养长大的。
世子表哥是太子爷的伴读,是与太子一起长大,才学谋略比之皇子都不逊色的天之骄子。
他温文尔雅,温柔有礼,不仅不会像别人那样笑话她们是巴结王妃充脸面,还会将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疼爱。
最重要的是,哪怕她犯错,言行中稍显粗鄙小家子气,他也总是一笑置之,有时候还会体贴的替她遮掩。
她从未见过比表哥更好的人。
从前,他只有她一个表妹,更因为王妃姨母的关系,甚少与旁的女子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牵扯。
可是今日,瞧见表哥对琼珠姐姐一样关怀备至,甚至瞧着她的眼神要更加关心,彭贞就酸了。
好像自己放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宝贝,要被人挖出来分享了似的。
说出这些话,彭贞真的用了很大的勇气。
事实上,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谁坦白这些话。
但琼珠不一样。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觉得她与别人不一样。
是那种……好像与她说什么都不担心会发生不好事情的感觉。
半晌都没等到琼珠的回应,彭贞悄悄抬头去看她。
琼珠并未走神,相反的,她很认真的在听,撞上阿贞试探的眼神,她微微一笑,露出的一双眸子透着温柔又耐心的眼神。
她小声问:“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彭贞一怔,然后傻傻摇头。
都说了,这些话,她都未必敢对母亲说,可都对她说了。
琼珠认真的看着她,声线轻柔:“这有什么呀,十个人里头,有十一个人都会这样想。可一百个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敢像你这样大胆的说出来。”
琼珠对着阿贞笑弯了眼:“世子爷的确是光风霁月,品行高洁,可你作为世子的表妹,亦能坦白大方,纯粹善良,简直是注定的一家人!”
彭贞看着她,刚刚平静的心情又翻起了波澜,忍不住有些哽咽。
那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为什么这些话敢和琼珠去讲。
那些怀揣在心中的小心思,之所以连母亲也不愿意去讲,是因为她知道母亲更看重什么。
这些心思在母亲看来,是逾越,是妄念。
但如今,她有了一个这样的小姐妹。
你小心翼翼捧着的,她同样小心翼翼帮你护着。
你羞于启齿的,她也像当做自己的秘密似的将它看得珍贵神秘。
这份有她一并守住的小心思,无关乎世道里的高低贵贱,不害怕时间里的蹉跎与磨砺。
只是女儿家关起门来的窃窃私语。
是成梳髻持家的娘子时,成白发苍苍踽踽独行的老妇时,每每想起都能会心一笑的秘密。
“琼珠姐姐!”阿贞带着些撒娇的窝进她的怀里,紧紧环住她的腰:“你真好,我以后再也不吃这样的醋了!”
她仰起头殷切的看着琼珠:“我忽然觉得,你若是做了我表嫂,那该多好呀!”
往后有什么秘密,都可以与她说。
琼珠大惊,一把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开稳住,严肃道:“事关萧世子男儿家的清誉,你可不要胡说!”
琼珠听得一脑门问号:男、男儿家的……什么?
未免彭贞越说越没边,琼珠借口给她找大夫匆匆离去。
没多久,当真有大夫入府来为彭贞瞧伤。
总共也没看几眼,连药都没开,就交代了几句医嘱便走了。
彭贞赧然:“你看,我说了我没事了。”
琼珠笑笑:“多看一遍多放心一些,没事就好。”
彭贞并不知道,那大夫从泛音院出来之后,就大大方方的按照琼珠指的方向往萧武的院子走去。
……
萧武的小厮都快急哭了。
眼看着公子胸前淤紫的一块和手臂上的烫伤,他已然吓跪下了。
“我的爷,您、您不是去见李家郎君品诗论画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王妃知道还不将咱们的皮都扒了!”
萧武拧眉低吼:“闭嘴!将旁人惊动了,我先扒你的皮!”
小厮不敢再嚎,抖着手给他上药。
就在这时,院里人来报,说是泛音院那边来的大夫,得知二公子紧张彭贞表妹的伤势,特来转告彭贞伤情。
萧武皱眉:“什么大夫?我何时……”话没说完,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少女狡黠的双眼。
小厮哪里管那么多,赶紧把大夫请进来了。
来的大夫一身布衣打扮,三十出头的样子,肩上挂着个药箱子,见到萧武时神情自若不卑不亢,恭敬行礼。
萧武警惕的看着他。
因着小厮已经解了萧武的衣裳,大夫又是大大方方走进来的,一眼瞧见他的胸口和手臂。
萧武飞快将衣裳拢好,面色不善。
“郎君胸口的伤若不及时救治,恐会转为损肺腑的内伤,烫伤的疤痕更是难消。治不治您自己斟酌。”
萧武低声道:“谁让你来的。”
大夫有点不耐烦,看萧武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在下只是个大夫,哪里有伤病患,在下便往哪处去。在下每年救治伤患无数,药名病症都记不过来,哪里有精力去记谁请的这样无关紧要的人?”
他眼眸轻抬,老神在在的额重复:“在下稍后还有病患要治,郎君这伤,是治还是不治?”
真是干脆利落,镇定自若。
饶是王府请的御医,也不敢这样用语。
小厮见萧武沉默,豁出去般为萧武做了决定:“治治治!有劳大夫!”
说着,他直接将门关了,守在萧武身边。
萧武终是点头,沉默配合。
大夫显然是个经验老道的,先给萧武吞了一颗保元丹,然后便是一顿骚出天际的散淤搓。
萧武差点被搓得魂飞魄散。
“你、你是治人还是杀人!”待到大夫收势,萧武终于忍不住吼出来。
大夫正眼都没看他,慢条斯理抽出巾布,倒了点香露擦手。
萧武却是愣了。
从回来到刚才,他别说是低吼,就是简单说话呼吸都觉得扯得疼。
没想到这粗暴的搓揉之后,他感觉说话呼吸都轻松许多。
虽然胸口还是疼,但没有那种扯心扯肺的痛苦了。
大夫擦完手,在要箱子里掏出个药瓶子,又抽出特质的皮子,直接将药倒在皮子上,抓起萧武的胳膊,啪的一声拍上去。
萧武疼到变形。
“药皮子一天换三张。保元丹一日三粒,先服保元丹再用这去淤活血油搓揉。”
萧武舒了一口气,手臂上火烧的感觉消失了,清清凉凉的。
一旁的小厮见郎君明显轻松下来,对大夫充满了感激。
不想大夫利落的甩出一堆替换药后,手掌一翻,“承惠,二十金。”
萧武刚刚被搓散的淤血差点直接从嘴里呕出来。
“多、多少”一旁的小厮瞪大眼睛,见鬼似的。
这是强盗窝子来的大夫吧?
二十金,真是敢喊!
萧武虽然不像小厮那样诧异,但也皱了眉头:“大夫确有妙手回春之力,可是二十金未免太多了。”
大夫挑眉:“哦。诊金我只收二十个钱。”
小厮:“那你要二十金?”
大夫漠然看他,翻着的手掌越发向前伸了伸:“请在下来的女郎说,郎君的伤是个秘密,不要外泄。二十金,是封口费。”
小厮差点给他跪下:“你、你不是不记得谁请的你来的吗!”
大夫想了一下,认真道:“在下也是人,大病小病一律二十个钱,已经是济世为怀。这种诊金翻倍,养家糊口,下半辈子要继续济世为怀的大事,在下偶尔也会多费神记一记。”
小厮险些当场去世:“你……”
“闭嘴。”萧武沉声打断。
他单手撑着身子站起,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块玉佩来丢到大夫手里。
大夫眯起眼睛,对着光审视起来。
小厮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极珍贵的!远不止二十金!”
大夫撇他一眼,收起玉佩,对着萧武一拜:“郎君保重,告辞。”
“站住!”萧武冷声叫住他:“记住,你是收了封口费的。”
大夫看了萧武一眼,语气又高风亮节起来:“这位郎君在说什么,在下收了什么?在下是个大夫,每日救死扶伤光是病症和药草名都记不过来,哪里有功夫……”
小厮不忍再听,推着大夫小声道:“这位圣手,赶紧走吧——”
大夫一甩袖,哼着曲儿走了。
萧武冷着脸目送他离开。
大夫是谁请来的,已然清楚明白。
萧武捂着胸口,心想若非这大夫的确本领高超,令他痛苦骤然减缓,就凭她前脚答应保密转头就去找大夫的举动,他非得……
非得……
“郎君。”院中奴仆领着萧恒院中一个老妇过来了。
老妇手中拿着一个布袋子,里面全是药。
是他托琼珠送去的。
“郎君安好。”老妇恭敬行礼,然后将药袋子奉上。
萧武皱眉:“这是何意?”
老妇从容道:“今日红棉不慎让贞娘受伤,已是万死难辞其咎,没想琼珠女郎竟还记挂着红棉也受了伤,特地送去些治擦伤的药膏。”
萧武心中一动:“谁送去的?”
老妇眉眼低垂:“琼珠女郎,泛音院那位。说是担心红棉姑娘的伤势,特地找了些药送去的。”
萧武没说话,似是在思量什么。
老妇偷偷打量萧武一眼,缓缓道:“然红棉一眼瞧出那瓶瓶罐罐,是在郎君院子里见过的样式,唯恐是郎君关心表妹送去的药,却被琼珠女郎转赠,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特请老妇送来。”
萧武垫着手里的药袋子,笑了一下:“一个是跌打损伤,一个是擦伤,什么时候这两种伤药还能混为一谈了?”
老妇缄口不言。
不知道是不是红棉往日的拒绝太多,萧武今日竟没什么什么特别的感觉,反倒满脑子都是老妇的那句琼珠女郎特地找了药送去的。
所以,是拿着他的药,用了自己的名义?
萧武抓着药袋子,冲老妇摆摆手。一旁的小厮眼明心亮,赶紧把老妇带走了。
萧武垫着药袋子进屋,思绪又转回老妇来之前。
他非得——
非得道谢了。
……
鸢北巷外,琼珠抄着手慢悠悠走到拐角,一眼瞧见侯在那处的人。
鸢北巷守卫森严,她递了消息给五娘的人,把他带进来,眼下还得亲自带出去。
那人肩上挂着药箱带子,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见琼珠来,立刻站定行礼:“女郎安好。”
琼珠的眼珠子在玉佩上滴溜溜的转:“这玉佩成色极好,恐怕不止二十金呀。”
那人恭敬道:“得亏女郎记挂,为小人引荐生意。”
琼珠笑容收敛,正色道:“他伤的重吗?”
那人想了想,回:“胸口为重物撞击所致,换做旁人,胸骨必然断裂,他能保一副身子骨,全因勤练武功,底子极好;手臂烫伤,发间亦有焚烧灰烬痕迹,从位置来看,应是手挡之时烫伤。”
他略有些唏嘘:“所幸是在下救治及时,否则那块烫伤就废了他的手。”
琼珠好奇:“什么地方弄来这样的伤?”
他略一思索:“若在下没有猜错,倒是有个地方,能满足这两样伤同时出现。”
“何处?”
“冶炼署。”
冶炼署为少府监下辖,琼珠听完愣了一下。萧武不是并无正经官职头衔吗,好好地去冶炼署做什么?
不等琼珠多想,那人又开口了:“在下来前,五娘托在下向女郎转达一句话。”
琼珠:“说。”
“宣城郡白家人今日就能抵达洛阳,应当会与护送女郎的妇人白兰汇合,落在进城门后往西的第一家客栈里。”
琼珠一个头两个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五娘说,事情是家主所托,女郎擅自离家千里远行,放在家规中是要乱棍打死的。然则上天垂帘,给了女郎一个机会,只要女郎将事情办妥当,死是死不了的。”
他站定,对琼珠恭敬一拜:“女郎,保重。”
琼珠忍不住双腿一软,可怜巴巴的靠在墙边。
她的食指轻轻点着墙面,打起了商量:“若、若我当真被罚,你能将我治好吗?”
他抬眼,上下扫琼珠一眼,淡定自若:“能。”
琼珠的眼睛里燃气星星之火。
就听他道:“不过,在下好歹也做了多年的家臣,多少听说过女郎霍霍私钱时的豪迈。”
他露出惋惜的神色:“如今应当没剩多少了吧?”
琼珠面如死灰。
他叹息一下,“治是能治,就怕女郎私钱不够,治的了头,治不了脚,还不如了断一下来的痛快。”
琼珠气急,张牙舞爪的朝他下手:“无良奸医温红深,玉佩的钱分我一半!”
温红深笑了一下,也不见他怎么挣脱,闪身避开:“有劳女郎引路,在下还要赶下一家呢。”
琼珠气的跺脚。
见死不救,见钱眼开,再也不给他介绍大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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