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悬崖,身后是追兵,已经退无可退了。
曲长负勒住马,马蹄踩碎的几块山石崩落,掉进了山崖下面,不闻回响。
他转身回望,山顶飒飒的秋风当中,齐徵在无数皇城军的护卫下,策马向他疾驰而来。
远远的,那边就有人高喝:“叛贼,你通风报信引来敌军的阴谋已经败露了,还不速速下马认罪!”
“太子殿下一直在你身边布置着眼线,早就把你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句话,曲长负不觉后悔。
太子自私多疑的毛病多年不改,皆因他一时偷懒,下功夫不够,调/教的太少。
人啊,欠了教训,做的错事就多,但他也只能再教导这最后一回了。
*
多年来,曲长负隐藏身份,乔装易容,为太子齐徽出生入死,助他登基完成大业。
然而即便如此,对方依旧轻信他人挑拨,不但暗中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还把他当成内奸,以至于有了今日重兵追杀的局面。
——不过倒也无妨,左右也到了他该脱身的时候。
思量之间,追兵已到眼前。
太子齐徽在距离曲长负数步远的位置下马,冷冷说道:“有瑕,这么多年,孤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尤不知足,竟里通外敌!林子诚将此事告诉孤的时候,孤还不敢相信,但现在逃无可逃,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殿下,”山风太冷,曲长负不由掩袖轻咳几声,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您要取臣性命,何必数万精兵。这般阵仗,令人惶恐。”
他身上一袭白衣在风中飞舞,衣袂飘飘如举,日光流影倒映在身上,如同光阴浮动,姿仪若仙,风华难述。
即使在这样穷途末路的状况下,这人身上依旧有种致命的魅力。
齐徽移开目光,不再看他,淡漠道:“孤也不愿如此。但你素来心性凉薄,行事毒辣,又怎配让孤信任于你?”
这个人的才能他知道,性情他也知道,因此用了多年,却也提防多年。
为君者该当如此,他只是失望,对方这样鞠躬尽瘁,终究与那些满腹图谋算计之人没有半点不同。
想到这里,他微微偏头示意,身后兵将同时弯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箭锋对准了曲长负的方向。
“莫再挣扎了,看在过往情分,下马就缚,孤可饶你不死,废你经脉,囚入长华宫。”
他素来讲究不留后患,但对待这个人,齐徽终究还是破例了一次。
既然对方不想当他的手下,那就以另外一种方式陪在他的身边……也好。
“犯下如此大错,竟只废去武功,甚至可让臣在宫里终老,殿下真是宽厚仁德。”
曲长负果然下马,悠然叹道:“可惜,臣素来是个不识抬举之人,所以殿下——再见了!”
齐徽一怔,却见对方突然疾退两步,随即反身一跃,竟然跳入了身后的万丈深渊!
他竟然决绝至此!
那个瞬间,本欲故作冷漠的心头骤痛,齐徽想也不想地向前扑出,却只抓住了曲长负的半幅衣袖,就被随后赶来的侍卫拉开。
与此同时,身后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大喊“放下弓箭”,从后面匆匆追至。
带兵而来的人竟然是守在宫中的右相苏玄,以及明明应该前往平叛的镇威将军谢九泉。
这一将一相脾气不相投,素来相处的不太和睦,没想到这次竟然联袂而来,将士们惊诧之下,纷纷让路停手。
谢九泉匆忙赶到齐徽跟前,疾声道:“人呢?!”
他性情刚硬,手握重兵,刚刚得知此事便匆忙赶来,情急之下语气冷厉,连礼数都顾不得了。
齐徽手里握着曲长负的一片衣角,犹自恍惚,竟也未计较。
他心里空茫茫的,漠然道:“畏罪自尽,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一语入耳,谢九泉只觉得五雷轰顶,他身体微晃,随即一把揪住齐徽的领子,不顾侍卫阻拦,怒声道:
“你可知道,他送给敌军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目前叛乱已平,一切不过误会!”
齐徽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谢九泉嗓音嘶哑:“你冤枉他了!是你把他逼死的!”
整件事情竟然只是误会一场!
如果说方才有怨恨,有痛苦,也有遗憾,那么此时,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为加倍的痛悔,尖刀一样刺入心间。
手中半幅衣袖犹存,人却已不在。
齐徽满面震惊,曲长负方才说的话,竟然一字未忘,清清楚楚地涌入脑海。
知道真相以后,原来他那惯常轻嘲凉薄的语气,都是想解释而不愿出口的决绝。
对方明明一直在为自己出生入死,却是自己疑他伤他,满腹算计!
齐徽将衣袖按在脸上,几难自持,痛悔之下,竟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谢九泉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不再理会太子伤势,霍然起身。
“将军!”
“随我下山去找他,我不信乐有瑕会就这样死了。”
谢九泉冷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说是这样说,但壁立千仞,这样高的山崖,历朝历代从未听说有人成功找到下去的方法,像那样一跃而下,更是绝无可能生还。
人人心里清楚,却没人敢上前相劝,谢九泉刚刚迈步,方才后至的大军忽然异动,竟将所有人尽数围在中间。
太子近卫高声怒喝:“苏相,你做什么?”
从方才开始一直没有作声的右相苏玄走上前来,神色温雅一如往常,眼中却隐隐有种疯狂之色。
“太子殿下,你应该知道,我会效忠于你,全为他一人。”
“现在,他不在了。”苏玄笑容凉薄,幽幽道,“那我看各位,就干脆一块陪葬吧。”
谁也没想到挑起战事的竟然会是他,呵斥的、护驾的、报讯的……局面乱做一团。
齐徽被人护着退后,手中持剑,心头却一片空茫。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那个银鞍白马的男子朝着自己疾驰而来,那神态形容还是少年模样,意气风发,飞扬坦荡。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一瞬心花无涯,终归碧落黄泉两茫茫。
胸口的剧痛将幻象打破,来人满目仇恨,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向他,并非乐有瑕,而是闻讯赶来的璟王。
这一刻,那人彻底消失在世间的认知直击心头。
齐徽忽然大笑起来,在身边护卫惊诧的目光下,他弯下腰去,笑出眼泪。
乐有瑕,乐有瑕。
如果还有来生,欠你的,我一定尽数奉还。
*
曲长负从断崖跃下,头顶的天空湛蓝耀眼,日光倾城而下,今日天气晴好。
飒飒的风声从耳畔掠过,天与地之间的身影显得飘忽而微渺,他看见云层飞速流动,当头的太阳迅速下坠,被地平线吞没在一片金红的夕色中。
前尘岁月如同指间的烟云消散殆尽,紧接着失重感骤然传来,曲长负整个人已经躺在了一处床榻之上。
身下垫着的丝绒软毯暖融融的,两幅销金帐子垂在床前,伴着安息香的气息,微微拂动。
他……重生了。
曲长负是当朝右相曲萧的嫡长子,外祖父宋柏马背上得功名,如今已是太师之位,位列三公之一。
他生母早逝,曲丞相续弦,又娶昌定王之女庆昌郡主为妻,可谓是显赫腾达之家。
只可惜他打出生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曾被名医断言活不过二十。
幸运的是,他临死之前接到一个辅佐本世界各位气运之子的任务,只要帮助他们走上应有的人生轨迹,曲长负就可以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并且延长寿命。
如今,任务完成。
曲长负坐起身来,稍一用力,便觉得一阵眩晕,倒先咳嗽了几声。
他一贯体弱,但这回身上的痛苦却似乎比之前减轻了不少,看来这场交易已经成功。
床上这一点动静,立刻就被守在旁边的下人听见了。
伺候的丫鬟猛地从脚踏处站起来,见曲长负竟然已经能起身,又惊又喜,连忙扶住他,将两个鹅绒枕头垫在曲长负的身后。
她颤声道:“阿弥陀佛,不枉奴婢拜了好几日的佛,少爷您终于醒了!”
曲长负还记得自己年少时这个贴身丫鬟名叫锦书,他被对方扶着靠在软枕上,轻嘲道:“傻丫头,你家少爷平日里从不信佛,一出事就去求,佛祖烦还来不及,如何会管?”
锦书仍是十分激动,含泪道:“少爷不信,可奴婢是天天记着为您上香的,自然神佛保佑。”
“昨晚太师和宋家的两位郎君也守了您整晚没合眼,今早被宣入宫才舍得离开,他们都被您给吓坏了。”
她说的是曲长负的外祖父宋太师和他两位舅舅,曲长负便道:“那去给外爷和舅舅送个信说我醒了,叫他们放心。让其他人进来伺候吧。”
守在外面的下人听到传唤,手里捧着药碗、衣物以及盥洗用具鱼贯而入,动作十分精心谨慎,连门都只敢开一条缝,一进来就紧紧掩住,生怕曲长负着风。
打头的侍从先将自己的手在香炉上熏了熏,这才向曲长负告罪,小心翼翼试了下他的额头,然后松口气道:“我的爷,您可算是退烧了!”
这人名叫刘元,是曲长负奶娘的儿子,从小伴他长大,十分忠心。
刘元说着挥了挥手,满屋子的人围着曲长负转,伺候他洗漱穿衣,喝药进食。
刘元见曲长负似是想下床,连忙拿了靴子蹲在床前,亲手帮他穿上。
曲长负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刘元道:“您睡了整整五天,今儿正好九月初八,璟王回朝,宫中夜宴,咱们府上的其他人都已经去了。”
曲长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了,现在应该是他十九岁的这一年,璟王靖千江北夷平乱得胜,班师回朝,为了给他接风洗尘,宫里举办宴会。
上一世曲长负因病没有参加这次的宫宴,但是璟王作为他曾经的任务目标之一,两人打的交道着实不少。
刘元帮曲长负穿着靴子,只觉得他仿佛又见瘦了,不觉心疼,又叹气道:“少爷老是不爱惜自己,前几日看早枫受凉闹了这场病,宫宴上那女人肯定又会搬弄口舌了……”
曲长负因为多病,向来深居简出,不怎么见人,庆昌郡主这位继母又素来把他当成眼中钉,在外面自然也没什么好话。
通过她的努力,在京城传言中,曲长负基本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二傻子形象,让刘元非常愤怒。
曲长负倚在床边歇了一会,任由刘元一边唠叨一边伺候,等初醒的那种眩晕感褪下去了,他忽凉凉道:“刘元。”
刘元一激灵:“小的在。”
曲长负道:“话多。”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凉薄劲,刘元倒也不是很怕,讪笑着打了下自己的嘴。
曲长负随手按着旁边一名小厮的肩膀,借力从床边站起身来,又道:“病日日都有,也不怎稀罕,早枫华灿,只得一季,却不可不赏。”
窗外夕阳西下,灿然晚霞落在他的眉心上,将苍白的面容映出明艳洁净之色。
“我看今日风光亦好,你既然担心有人胡言乱语,不若咱们也进宫去瞧瞧罢。”
这一遭大约能见到不少老朋友,有璟王,魏王,有谢将军,还有……太子齐徽。
他化名乐有瑕,曾与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如今,倒是已有些记不起他们少年时的模样了。
令人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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