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是最不喜那些个神棍算卦,现在又有求于我。”奚荷昂着小下巴,有股骄矜劲儿,自前襟摸出八角卦盘,对着盘面一顿揉搓。
“卦盘面上的符象都要被你擦掉了。”柏修竹胳膊肘子支在书案面处,模样悠然,“我觉着你当见好就收,毕竟是一百两的买卖,怎么着我也是你买主。”
闻言,奚荷的脑袋闪过一丝奇异,明明自己是他债主,就算当螃蟹横着走也行,怎么莫名又变成了接生意的卖主?奚荷把卦盘摆在书案面中央,回味着柏修竹的话,却也在理,为了赚到三千一百两她是该听从柏修竹安排……
奚荷沉淀下心情,她也想为遭遇不幸的赤身女讨回公道,“道士算人一般是由天,陆,水算起。”
天上之人不属于凡尘,可以是王侯将相,道士僧侣;水上之人不属于凡尘,可以是盗贼叛军,劫匪穷徒;至于期间者为陆上之人,隶属凡尘,正是街市中平凡的每一个。
卦珠落入卦盘,咕嘟咕嘟,直直停在水相位。奚荷并不意外,“的确不是僧侣,可我这只是神学,不是实证。”
柏修竹略微点头后起身,“千佛寺建寺已然百余年,香火旺盛不过是近几年由卢国师提点以后的事,此中间之事,并不为世人所知,便是忽有外来人替换掉原本居住在千佛寺兢业修行的僧侣法师,也难以被察觉。”况以净空法师之身手,若说是在佛寺里吃了大半辈子斋的僧侣,那可真是笑话。
奚荷瞧见他要出清风殿,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脚踩在拖地的麾裘披风上,奚荷心一跳,赶忙挪开脚底,可为时已晚,上头印着个灰扑扑的脏印子。她赶忙将麾裘脱落,对着泥印拍打,而后折叠裹着递还给柏修竹。
柏修竹避过她手不接,“我这可是御赐无价之宝,你这一泥印得赔我五十两,洗好再还我。”
“啊?”奚荷扣着手指,泥印物证在,作案者当场,无从辩驳,只好咬牙认了。上马车时又听柏修竹道,“你可以先穿着,反正以后要洗。”
奚荷身冻,闻言乖乖将麾裘裹上身,同驾车的李英点头打过招呼,张录坐在车内瞧见奚荷并不意外,他有一种隐秘的预感,冬天过后便是春天,柏大人的春天或许冥冥之中已经待位。
一袭绒白蹭上泥印子,再怎么搓干抹净也无法恢复为没被踩踏过的模样,始终有细微差别。奚荷提着那块儿陷入思绪,正好比外来人再怎么掩盖,也无法完全消灭原来僧侣法师存活的痕迹,何况还有一个……“告密者!”
柏修竹以手握拳遮掩着嘴边,小道士还挺聪明。
麾裘帽帏宽大,还带着一圈毛耸耸遮挡住奚荷视线,以至于她没瞧见那人动作,隔着帽帏头顶就挨了一记……拍?揉?搓?奚荷还未品清楚,始作俑者就已放落手臂,当作没事发生。
身为一个合格严谨的录事,张录摊着录事簿暗想,这种带有肢体接触的查案细节到底要不要记录下来供柏大人以后观看呢?
柏修竹道:“此告密者一定会拼命留下证据,以隐秘的方式。”
张录由袖中摸出一踏卷起的宣纸,是哑娘的画。
画中,告密者是一个书生,无意在夜里摁下百面佛墙,闯入佛寺的罪恶之面,自此过着半被囚禁的密室生活。
密室里又有两间阴室,一间供淫僧作乐,一间內有书案账簿,当是逼迫书生记录香火赃款之地。寺庙中的僧侣法师原本是不识字,命书生授之,这其中书生可以接触到笔墨纸砚,可以做些私录。
如今遮掩密室的百面佛墙已被凿开,内里大.麻石壁砌成的密室赤条条畅通无阻。
奚荷蹲在木桩牢笼嵌入大.麻石内阴室,“书生生前在此地呆的越久,留有的残念越多,便越能予以指引。”奚荷掏出卦盘,嫌这木桩碍事,伸手推了推,百斤重的木桩自是纹丝不动,她勉为其难地蹲在地上,将卦珠抛落。
千佛寺左向后向环山,右向近海,前向则通京城。卦珠停在右向。奚荷抬头,“僧侣由海上来。”
张录提笔记着,又问:“这海上可有渔家,船夫,运商许多人……”
奚荷摇头,卦珠显示此些个皆属“水”。天,陆,水,乃为人三阶,由高至低,渔家,船夫,运商皆为常人,常人属“陆”;属“水”者必定是身负罪孽的犯人。
“海盗。”柏修竹想起休沐闲暇时翻阅的大理寺旧卷——
几十年前,京城刚迁都建成,治安却是不好,常常有百姓报失,甚至有家中女子一夜醒来再也不见,天子脚下必然重惩,大理寺巡查发现,这帮盗贼身居海上,白日船开至海中歇息,夜里又登陆上岸无恶不作。时任大理寺卿这头才调动禁军官船寓意围剿,海盗们却是销声匿迹再无出现过。
那时百姓皆道是“皇威震慑”,此说法取悦了当时的咸曜帝,最终连大理寺也以此说法结案封卷。
奚荷闻言心一跳,冥冥之中有好似真有神光指引,令她确信——是海盗!她刚欲抬头对上三人视线,三人也都聚焦在蹲着摆弄卦盘的奚荷身上,就是眼眸晃动的一瞬,奚荷瞧见一双黑靴杵在阴室外,再定睛去瞧便又只剩一面干燥的大.麻石壁,壁嵌有雕饰,上油灯燃着,哪里还有黑靴影子。
奚荷没见过这般场面,当下哆嗦着嘴皮子,语无伦次道:“也不一定是海盗……毕竟卦,卦象也不过准十之一二……”
柏修竹闻言眉头微簇,即刻摆手示意李英提剑出去探寻一二。奚荷直接被柏修竹拎起来提溜出密室,一路是只有两壁烛光映着空落密道,莫说人影,连鬼影也无!
李英绷紧身子快速围绕正殿勘测一圈,这雨雪天地面湿滑且有薄薄的雪花片盖着,若有脚印相当显眼,可这一圈下来,的的确确是没有他人脚印,连自己四人来时踏在石阶上的脚印都被抹平,阶上唯有平顺的雪。
张录将细毛笔别在耳后安慰奚荷道,“人难免有晃眼时。莫怕,柏大人可是当年武状元,整个大咸都没人能与之一战,有他护着……”
可这张录的声音却渐渐不入奚荷耳,变得缥缈又虚无,奚荷的每一下呼吸声都跟鼓点似的砸在心头,短促的,有力的,揉杂在殿外飘落的雪片儿里。她把眼眸往上抬,仰视着,穿过所有人的面容往上探去,探过那横跨正殿的粗壮房梁,正正好对上那烫了八个戒疤的光头,鹰钩锋利的眼,奚荷仿若湿泥堵口鼻,全然无法呼吸,浑身汗毛立起,“——啊!”
与惊叫同一瞬,僧侣手中的短刃被用力掷出,直指柏修竹身后!
奚荷睫毛还颤着,惊悚着,人却是连着那白皮麾裘整个往柏修竹身上扑,力道宛若档口杀猪挥刀的屠夫,连柏修竹都没遭住这一下,被奚荷冲撞着失了平衡往地面倒去……李英反应过来,当即大喝,“——老贼拿命来!”
背脊重重触底,柏修竹即刻拦住奚荷肩头一使力调转两人位置,他为上,奚荷为下,整个人将奚荷盖住,短刃就插在两人身侧,力道之大,辟穿青石!柏修竹的眼里有过波澜,随即支起身子,连带着将腰封上飘来的白芷香也扯远了去,单手握住剑鞘,对峙绷到极点,却听得噗通声响,那僧侣穿着还俗后的衣物,眼皮半阂着,嘴口泊泊鲜血喷涌,就这么被抽去所有生机,于破败中垂落,这一落,后背顷刻染血,绕着尸体团成血海,人虽去,尸体却是还有反应,腿脚抽着。
这人——咬舌自尽了。
所有人始料未及,张录拿起笔抖着手哆嗦着记录,奚荷滚过一边身子爬起来刚想抬眼瞧,麾裘的帽帏被人一把撩起盖在后脑勺,过分宽大的部分则是遮住了她的双目,奚荷欲掀开,脑门儿被柏修竹大掌一盖,摁住了,不给看。
待到那尸体再无反应,柏修竹才松了手,给奚荷撩起帽帏一角。奚荷扫了两眼就觉恶心,没敢多看,只是拍胸脯平息着呼吸,渐渐缓下来后又是一阵目眩,她刚刚没做多想,下意识就扑向柏修竹,现在瞧着这破石短刃,浑身冷汗狂流,要是被刺中,怕是得当场殒命!天啊,奚荷抬手拭汗,冲动了。
李英只道:“这人是示威报复,就是明晃晃地让咱知道,只要他们有一个人还活着,都会搅得大理寺翻天覆地,惶惶不安。若不能一网打尽,只怕后患无穷。”
柏修竹闻言未回复,顺手拍了拍奚荷后背,给她捋气,“你可是眼红了?”
“哪有!”奚荷叱他,“我予你有救命之恩,一百两!”
“我这御赐麾裘都给你滚成啥样了?”柏修竹视线落在一身乌黑脏痕的裘衣上,“你得赔我两百两。”
“我可是恩人!”还要救命恩人倒赔一百两,守财奴奚荷眼更红了,不行!
“我的御赐麾裘唉!”柏修竹口吻痛心疾首。
此一番折腾,奚荷倒是稳了心神,不知觉地由惊吓中剥离出来。
张录蹲着记事,唰唰不停。
“李英。”柏修竹敛了捉弄奚荷的神色往前踱过几步,“把阴室里的木桩削断来。”
柏修竹见奚荷愣愣没跟上,大手一览,推着她走到自己跟前,“我替你看着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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