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柏修竹伸手屈指瞧了瞧刷了红漆的宝箱底面,声音澄澈清脆,此意味着——内有暗格。柏修竹使劲将隔板卸下,内里放着一份软皮锦书。男人以长指抽开绳结,不同于王思写给长公主所用的纸张;长公主给王思的回信是专门用了烫过熏香的鹿皮,足以体现王思在长公主心中地位。
奚荷又把脑袋探到柏修竹衣襟前,毛耸耸翘起的碎发无意刮擦着柏修竹下颏,刮擦在天亮时男人脆弱的心理防线上,还是年近而立的柏某的脆弱。
柏修竹无声以掌心压住那些不听话的发梢,垂眸读起锦书。
这是一份长公主给王思告诫书。自幼在皇家长大的长公主表面和煦,内心薄凉,手腕高深,对王思所有的馈赠——金钱,身份,官职,一切都标好等值的牺牲。
皇家或许有纵情享乐,有春风一度,却鲜少有真正的爱情。一切不过是你取我予,明码实价。
在长公主厌倦以前,王思不得成婚;在驸马爷任职翰林学士期间,王思必须兢兢业业辅佐他;长公主允许王思风流,但是拿出的银钱日后需得添上利息归还……锦书末,还有王思粘着红泥摁上的手印。
奚荷看完沉默良久,身后忽而吹起一阵寒风,夹杂着清晨飘雪。柏修竹宽厚的背替奚荷遮挡住大半,奈何寒风盛,有些雪点子飘进主卧,落在奚荷前额,触感冰凉。
如此,便可结案了。
柏修竹提溜起奚荷,三人沉默着走出外宅,柴扉被合上时,奚荷蓦然回首,眼眸落在窗沿边一排造型各异的小物什上,奚荷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她看到了……
——不。
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感情,一方外室宅罢了,又怎么会充斥着生活烟火气。
起码在这方宅院内,是两人用心装点过的各种陈设。
长公主或许多情风流,但她势必不是随便一个外室都扶植上状元之位,甚至允许王思包养怜惜,此一举,是为不能予以他名分的补偿。那“明码标价”的锦书,看似对王思有诸多前钳制,可把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新官放在驸马爷的手底下,至少能保证王思不会在羽翼丰满前成为党派斗争的炮灰棋子。
只是这层深意,王思终究是没有体会到。卢国师朝他抛出橄榄枝,王思接住了以为就此飞黄腾达,昔日与长公主间的协议,便成了架在王思脖颈上的柴刀。误杀了夜里受卢国师挑唆上门要名分的怜惜,由那一刻起,王思便彻底成为卢国师用来铲除他最大的政.敌——长公主的利刃。
王思唯一的赌注,是赢取卢国师次女;老谋深算的卢国师拿捏住王思出身乡野对身为地位的渴望,在长公主面前抬不起头的惶恐,害怕在驸马爷收下当差没有好果子吃的不安,予以诱导,借刀杀人,放火灭迹;至于卢国师最为宝贝的次女,自然是由头到尾都没有准备嫁给王思。
奚荷眼眶逐渐发红,明明八角卦盘都放在柏修竹身上了,怎么还该死的因为宅院里的残念触景生情了……奚荷亦步亦趋跟在柏修竹身后,脑海里一阵飘忽晃荡,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柏修竹停下了脚步,直直撞了上去,而刚想转身去瞧她的柏修竹连带着黑束衣包裹的健硕臂膀……一肘子后击撞上奚荷的胸脯。
围观群众柏三深感窒息并抬手捂住了眼睛。
奚荷当场感觉胸前一阵钝痛,呼吸都踹不上来,都给她打蒙了,眼冒金星,弓着腰痛苦呻.吟:“……啊!!谋财害命啊!”
不显眼的红迅速爬满柏修竹修长的脖颈,凌厉的下颏,圆润的耳廓,男人手抬了放放了抬,碰哪儿都不对,也不能说让他瞧瞧甚么情况,“我……”柏修竹灵机一动,“我把你那三千三百两的债务免了罢。听着有没有舒服些?”
不,更不舒服了!奚荷咬牙切齿地踩了柏修竹一脚泄愤,弓着腰断断续续往前走,再有一会儿就到家了,坚持到床榻上就赢了!
柏修竹抬手替奚荷推开院落柴扉,奚荷也没领情,一溜烟就跑进去了;柏修竹只得默默又将柴扉掩上。
这回只剩柏修竹与柏三两兄弟。柏三好赖是尚书世家长大,不会天真地以为涉及皇家阴私的案件能够赤.裸.裸拿到朝堂之上,相反,火烧长公主案必须给予长公主体面,同时又要给咸礼帝心里那团火找到发泄口,大理寺在此案上,说是举步维艰也不为过。
“哥,这回你该如何是好?”
柏修竹随手折断街边腊梅枝,“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廷尉折枝上朝。”
含元殿前玄武大道,赴朝的马车徐徐行着,唯有柏修竹人一手梅枝,一手结案书,缎靴一步一步穿行其中。
龙尾道威严华丽,石阶宛若高耸入天,柏修竹不卑不亢行至最前。
咸礼帝圣旨所限三日期限已到,年轻的帝王一袭黑衫金龙,头系鎏金冠冕,锐利的眼神落在柏修竹手上。“爱卿今日何故带梅枝上朝?”
柏修竹撩开衣袍前裙裾,双手端正地捧着结案书,梅枝叠于其上,朗声道:“今臣领命彻查火烧公主府一案,兹事体大,自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奈何府邸已是焦海一片,三日彻查无果,臣自折梅枝请罪,恳请陛下责罚!”
咸礼帝闻言龙颜未变,养尊处优的手往上摆了摆,眸前珠帘晃动。
弓腰杵在身侧的宠臣安力士会意,即刻将柏修竹手中的结案书与梅枝呈递上去。
梅枝寒凉,上头细小分叉处还有一朵染着白霜的红梅,生动鲜艳。梅花依靠木枝而生,柏修竹自比红梅献忠心,而咸礼帝便是他所倚仗的枝木。
咸礼帝手指抽出结案书摊开,内里详实记载了大理寺所查所得,却并不如柏修竹所言那般“彻查无果”,恰恰是彻查有果。由王思攀附长公主获得殿试头筹,至卢国师设局挑唆王思杀人,无一条不是有理有据,偌大一张火灾背后的真相被柏修竹提笔三言两语言尽清楚,只字不提卢国师搬出府那些个价值连城的财产,且结案书后并没有柏修竹落款与印章。
这份结案书,更像是柏修竹递交给咸礼帝以表忠心臣服的投名状!
年轻的帝王很快便给出了他的答复:“今大理寺探案失职,柏廷尉未能履行职责,当受罢黜之责;然,柏廷尉任大理寺卿一职近半载,民间爱戴,兢兢业业,多次过家门而不入,是以为我大咸之楷模。如今功过相抵,柏廷尉,你对朕可有异议?”
柏修竹面容沉肃恭敬,自是扬声回应:“臣,无异议;谢陛下宽恕!”
此言一出,两侧三品官员里有窸窣碎语,一旁双手垂在身侧的卢国师面色阴晴难辨,可天子一言,万马难追,既已放话,便是尘埃落定不容置疑,此时再去顶撞,实属冒着掉脑袋风险的下下策。
朝会便是在这番各怀心思中尽然有序进行。莫约一个时辰后,朝会结束,各党派三两成群结伴离开含元殿。
柏修竹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卢国师与刑部尚书宋力徐徐迈开步子走下龙尾道的石阶。
柏父慢慢踱步至柏修竹身旁,低声叹道:“辛苦你了,今儿中午回家用膳吧?你母亲想你了。”
柏修竹的脑海中闪过自己无心那一撞,还有奚荷痛苦弓腰跑进家门的神情,心下仍是有几分不知所措,他应该提着礼品去求得她的原谅;而另一边,柏修竹自长公主府起火那日当着母亲面离去,也有三日未归,咸礼帝“多次过家门而不入”并非笑话,乃民间盛传。稍作纠结,柏修竹颔首,那边用完午膳后再去拜访奚荷。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龙尾道,柏修竹抬眼瞧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再过五载,父亲或许就要辞官养老了,到那时,守卫柏家的担子变会落在自己身上。柏修竹心里清楚,兵部尚书这位置由谁轮替,都轮不上他柏修竹。而柏三被咸礼帝放在大理寺,大有将柏家的权力压制在大理寺内的意图。先皇在世时,格局并不如此;咸礼帝登基后,柏家备受压制……而一切的起源,都起始于卢国师的拉帮结派。
思及此,柏修竹压在心底的疑问再也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父亲,陛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放纵卢国师贪污受贿,恶意打压政见不同者,甚至连陛下最亲近的姐姐之死,都抵不过维持这表面太平重要?”
柏父腮帮不自觉蠕动两下,终是深深长叹,踩着马蹬上了车。“我们柏家,只需做好份内之事,无愧于民即可,不要过分揣摩圣意。”
柏修竹闻言并未再问,他知道,柏父并未告知他实情。若要想知道,还得靠他亲自查明白。
马车驶至柏府大门,门童瞧见赶忙起身恭迎。
柏三无需上朝,早了一个时辰到柏府,他向来嘴甜,将柏母哄得心花怒放,甚至把关于奚荷姑娘与自家大哥的二三事悉数讲出,堪称卖哥求平安的典范,“我以后如果没有回家过夜,都是大哥逼的,我昨夜归心似箭,大哥一把砍刀插在大理寺门外的黄土地里,黑靴蹬于刀柄处……我自幼武艺不及他,哪里敢走哦!”
这头柏母也瞧见柏修竹回来了,后院炊房有零星炊烟升起,柏母心里记挂着奚荷姑娘,甚至在饭桌上给柏修竹夹了块汁水饱满的红烧肉片,柔声道:“吃罢。”
原本是家人温馨之场景,柏修竹霎时眼皮一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不详的预感马上就应验了。
柏修竹用完午膳在正堂木椅处边饮茶边陪柏母坐了会儿,随即寻了个借口想要出门买礼物给奚荷致歉。他前脚才刚迈出,柏母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是去找奚荷姑娘罢?月俸可是够?对女子可是要大方,不然没人喜欢你。娘现在也不逼你回家了,既然你俩一同在大理寺当值,我想着你回家还要出入城门,忒不方便,原本大理寺卿一职就够辛苦了……娘把你卧房的衣物和常用物什都打包好放外头马车上了,你以后毋需回家住,去大理寺罢,方便查案,怎么说也是身居高位,当尽职尽责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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