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难得的尘霾天气。
费奥多尔裹着毯子,斜倚在藤竹椅上抽烟。他从前是不抽烟的。
烟尘混在空气里,玻璃窗斜射进来的光束映照着粉尘乱舞。
“费奥多尔。”
有人在叫他。
他轻轻地敛了敛眼睫,不为所动。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出现了这种幻听。幻听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他,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有时候甚至是在梦魇中也会出现。
他闭着眼睛假寐。光影打在他的身上,门前梧桐树的落叶纷纷而下,金黄色的一闪一闪被风吹起来,发出了沙沙声。
他工作的时候,声音在他的耳旁说“费奥多尔,要续咖啡吗”;他熬夜的时候,声音在她的耳旁说道“费奥多尔,当心年纪轻轻就猝死了”;他吃饭的时候,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坐在饭桌前,等了一会才发现根本就再也没有人会给他做饭了。
每一处,每一处都是她的痕迹。
是已经习惯了的,已经渗透进生活里的,已经融进身体里的,已经和意识化为一体了的,已经住进心里的。
她。
可是她是罪。
费奥多尔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是什么颜色的帽子和皮靴亦或是今天吃三明治还是甜饼。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当他明确地发现自己想要得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最后的结局。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金发少年与他擦肩而过,却停住了脚步,回头叫住他,“你会后悔的。”
他在人流里站住脚步,手心里攥着一只玻璃兔子,回过头对他说道:“怎么会。”
她是罪,所以要由我来救赎。
也只能由我来救赎。
圣诞节的前夕,人总是很多。他清楚她在哪里,却放慢了步子,刻意兜兜绕绕了一大圈才过去寻找她。
他走上天台的时候,少女背着风,头发乱蓬蓬的,双颊红红的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她看起来总是很开心。
现在想起来,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后悔了。
一大群人笑得很是开怀,她浑身冒着酒气被他搀扶回去。
她的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酒品很差这一点是真的。所以当她一阵微风般轻轻地吻过他的耳垂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姑且当做你的真心话吧。
他轻轻地推开大教堂的门,教堂的穹顶很高,绚丽的光芒从高空五颜六色的彩窗玻璃泻下,光线幽暗又斑驳陆离。
他虔诚地跪在圣像跟前,白袍静静地覆在地面,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苍白的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光芒并不眷顾他一样让他的身形隐没在阴影中。
身着黑色长袍的神父捧着棕皮书走到他的身前,和蔼地询问他。
“我有罪。”他说道。
“神会原谅每一个有罪之人,”神父的面庞无比慈祥,有让任何罪孽深重之人倾诉衷肠的冲动,“如果无法承担罪孽之重,就去告解厅忏悔吧。”
费奥多尔的身形依旧在原地没有动静。他常年微微佝偻的脊背这一刻挺得笔直,身上的每一寸线条都在紧绷着,脸部一丝血色也无。
教堂里没有其他来告解的人。
他就这样开口道:“我杀了人。”
“我杀了我的恋人,我亲手杀了她。”
神父的神情没有变,他已经在教堂里伫立了几十年,从一个青年到了鬓发生白,这样的场景他见的多了。为了利,为了恨,为了一时的冲动。
“我爱她,所以我杀了她。”他又说道。
可是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有人因为爱而杀人。
在费奥多尔的眼中,爱一个人就要将她从苦难之中解救,从地狱之中救赎,从罪孽之中解放。
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祖父养了一只大狗。时间久到他已经忘记了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狗,可是他却记得这只狗如果直立起来几乎有两个他那么高。
大狗浑身雪白,鼻尖带着一点点灰色。很乖巧也很听话,它会在雪地里拉雪橇,还会帮他们赶跑来偷鱼的海鸟。闲下来的时候会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小费奥多尔枕着他的肚子读书,比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壁炉边还要温暖。
他很喜欢它。
可是有一天,它病了。
它没有食欲,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天到晚怏怏的,眼珠子开始浑浊起来,开始掉毛,它总是会忘记很多东西,开始拉不动雪橇,只知道蜷在角落里耷拉着耳朵打盹。
祖父说它病了,治不好。
一个晴朗的下午,小费奥多尔走过去蹲在大狗的身边,用手一下又一下抚着它的脑袋。
大狗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的小主人,努力地睁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伸出舌头讨好地舔着他的手。
“很痛苦吧。”
他无比怜悯地说道:“没有任何意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做着无谓的挣扎,无法作出贡献来回馈供养自己的家庭。你的内心现在一定很痛苦吧。”
大狗听不懂他的话,但是能够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悲悯、沉静的气息。它用锈蚀了的眼球看着它的小主人,发出了疑惑不解的询问。
“即使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停止了抚摸的动作,“让我来将你于悲痛之中解救吧,一个无谓的灵魂。”
异能发动——「罪与罚」
大狗的生命终止于那个晴朗的下午。它在临死的前一年眼中还带着孺慕之情,它看着它曾经守护过的,爱恋过的小主人,亲手把它推上了死亡的路。
他的睫毛颤了颤,回过神来。
“可是人是不一样的。”祖父穿着厚厚的牛皮靴坐在火炉前叼着烟这么跟他说道,“费佳,人是不一样的。你的祖母死去的时候,我曾经陷入泥沼一样的悲痛之中很多年也无法自拔。”
人是不一样的。
“因为你爱她,所以你杀了她。”神父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问道,“你爱她,那她知道吗?她认可你的做法吗?”
“……”他动了动嘴唇,最后只说,“我不知道。”
“我杀她,因为她是罪。”他垂下眼睫,“罪即是呼吸,罪即是思考。”
“我无法容许罪孽存在于这片大地,我想让她得到救赎。”
神父眉眼还是一样慈祥安和,他说道:“你说了,罪是呼吸与思考。”
“可是一个人,是无法离开这两样东西的。离开呼吸,他便是一具尸体。而离开了思考,他便是一个行尸走肉。”
他半蹲下来,平静地说道:“愿圣光照耀你,无论你曾经犯下过什么样的罪孽,神依旧会宽恕你,我的孩子。”
神明。
他的神明。
可是他的神明,早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啊。
曾经他跟在她的身后,看她一路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地逛着温泉小镇,买了一大堆漂亮但是没什么用的玩意,他提议去神社许愿却被她拒绝。
“信物给我,你的愿望我来帮你完成。”
少女唇角扬起得意的笑容,对他摊了摊白皙细嫩的右手。
他质疑。
“喂,可别怀疑我的异能啊!”少女看起来很是愤愤地比了比自己胸口,“我可是曾经有过十连全ssr战绩的女人,比神明大人还要灵通的!”
“好。”
他弯唇笑道。
我的神明。
如果只是为了异能的话,这才是他一手策划下的结果。即使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是卧底,也很清楚她每个月偷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传给异能特务科那些无伤大雅的情报,但是他都可以纵容。
没关系,因为是她。
他一手导演了游轮事件和暗杀宴会的事件,不论是上错车还是偶遇港黑的干部,全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
她的喜怒哀乐与平静全都跟他紧密联系在一起。
可是他慢慢地变得更加贪婪了。
他想听她叫他费佳,想要她温柔地吻他的嘴唇,想要让她不出于任何利益地和他呆在一起,想要她眼里只有自己。人都是这样的,在未完成自己的理想之前觉得一切都可以抛弃,等到终于实现了你的终极目标之后,却发现你抛弃的才是最独一无二的。
“神明……她不会宽恕我了……”他嗓音沙哑艰涩地说出这句话。
神父沉默了。
良久他才问道:“那,她爱你吗?”
爱。
是爱的吧。
只有关系越紧密,她的异能「愿」才能生效。而他的理想实现了,说明她的异能生效了。
在几乎实现的一霎那,她的死亡和他的「罪与罚」接踵而至。
她是爱他的。一定是的。
“可是……”
他的心脏忽然痛了起来,意识被慢慢地剥离,浑身上下开始抽搐、发抖。他揪住胸前的布料抱着头痛苦地蜷起身体,瞳孔开始涣散,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像是被火炙烤一样。
一样绝望。
“可是……我弄丢了她……”
他强撑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每说一个字都要抽光浑身的力气和勇气。
“我把爱我的她弄丢了……”
他崩溃地把脸埋在地上,无声地张大嘴嘶吼着,不停地喘息着,绝望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我的神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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