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注)
她长袖的每一次甩动,都宛如一篇悲壮的诗歌;每一根扬起的青丝,都仿佛在述说无尽的失意绵绵;每一次收回又打开的肢体,都好似紧攥着众人心脏的大手,猛然一紧,胸中回荡着无限悲痛。
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一人一舞而已,却恍若身在痛苦长河里的那人,其实是自己。
耳边鼓点越发沉重急促,配合着乐声,左玄裳的肢体也越发疯狂,生有一副要将这肮脏的世间撕碎一般的架势。
直至最后一声震撼天地的鼓点落下,她刚刚好停在了收尾的舞姿,晚风吹起她披散的秀发,低垂的双眸里晦暗不明,她甚至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就这样从右眼流下一滴泪来。
即使距离并不相近,但池墨仍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滴泪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浑身上下猛然一怔。
她哭了。
这是十年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流泪。
比舞的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只有美,一个却是将悲痛传递到了每一个人心里。无人知晓左玄裳是何时学会跳舞的,也无人知晓在一舞结束后,左玄裳又去了哪里。
宣布结果时她并未出现,而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秦淮河附近。以池墨对她的了解,想必现在一定是在某座屋顶上喝酒吧。
果然,他在夫子庙的屋顶上找到了她。
左玄裳正抱着一壶酒晒月亮,枕着自己的臂膀躺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砸吧着嘴。
“你在佛祖头上喝酒,也不怕一道天雷给你劈下来。”他坐到旁边,轻轻抬起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
闻言,她仍闭着双眼,扯起唇角轻笑了一声,“佛从未渡我,我又怎会怕他劈我呢?”
“玄裳......”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问我,何时学会跳舞的,对不对?”
他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是想问你,你是在柳茵茵提出比试时便已计划好的,还是今日申时才决定跳这支舞的。”
“......”她抬起一只眼瞧了瞧他,复又闭上笑得更加开怀,“你现在也学会拐着弯问问题了,池墨。好吧,我承认,我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池墨整整三日沉在谷底的心,终于在此刻浮了上来。他缓缓抚摸着她仍未挽起的秀发,止不住的笑意从眼底跑出来。
他并不想探究她是何时学会跳舞的,他只想知道,她从未真的想过要把他送给路沉月,就够了。
“池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那白瓷瓶里只剩最后一口酒,被她吞进喉中喝了个干净,许是酒劲上了头,她侧过身子将脸埋进他腹部的绸缎里,轻扬的语调里又藏了些许沉重。
“其实啊,北屠的人自打出生开始,学得不是如何杀人,而是如何跳舞。”
“北屠”二字一出,池墨习惯性的浑身一紧,他一贯知晓这二字是她的禁忌,却不想今日说出这两个字的,竟是她自己。
她的呼吸平稳,仿佛正在讲述一个睡前故事似的,继续说了下去:“天下皆知,北屠一族因那位篡国妖姬而声名鹊起,其实她并不是以美貌惑君,而是以舞惑君。
北屠的舞就好像某种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毒物,一旦看过几次,便再也无法自拔。因此北屠一族的女子,甚至在还没学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时,便要开始学习跳舞。并且,学的不是如何以舞惑人...”
她从衣服里抬起头来望着池墨,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是以舞惑心。”
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他从未听说过,世人也从未听说过。他同所有人一样,只知道北屠一族曾在大黎境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们是宛如恶鬼一般的存在,毫无良知,残忍暴虐。
有人说这是他们的天性,是刻在骨血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东西,而后一场大火立刻证实了人们的说法。
初次听闻北屠一族皆死于这场大火时,人们无一不是震惊讶异,但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是普天同庆,大快人心。
可当这场大火的元凶展露于世人眼前时,就连饱经世故,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一位年仅七岁的女童,蓄意纵火只为烧死自己的族人。
“北屠”二字所带来的恐惧惊骇再次笼罩在世人心头,他们私下里称呼她为北屠的孽障,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朝廷和武林趁着这孽障还小,赶紧将她除之后快。
没有人关心这场大火背后的缘由,也没有人关心,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为何会做出如此令人胆寒的行为。
他们似乎是认定了,这就是北屠一族的天性,只要身体里流着北屠的血,她就该死。
池墨对这段人尽皆知的往事并无太多好奇心,不是因为相信她秉性纯良,而是因为,无论她是正是邪,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若她是人间正义,他便为她杀尽天下恶邪。
若她是地狱罗刹,他便为她斩断世间公理。
左玄裳在酒劲的侵袭中,裹着晚风渐渐陷入了熟睡,他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行轻功回到了出野楼。
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又将被子掖好,极尽温柔地在额心印上一吻,随后趁着夜色大黑,热闹的秦淮逐渐趋于平静,他手持长刀悄然离开了出野楼。
*
长夜漫漫,月黑风高。
邢川独自一人穿梭在更阑人静的小巷里,倏尔一阵清风拂过,眼前五米处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黑影。
“看来我猜得没错,白日里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你。”他面色未改,仍是盈盈浅笑着,“不知如此深夜,池公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杀你。”尾音还未消散在空气里,池墨当即便攻了过去。
一时之间电光火石在这幽暗的小巷里乍然猝现,池墨的攻势很猛,招招断他退路。他也不甘服输,手中长剑如虎如豹,迅疾无影,仍是那一套流畅漂亮的飞鹤剑法。
就在一黑一白打得难分伯仲时,黑色的那一方陡然转换了攻势,干净利落的刀法霎时变得咄咄逼人,好似眼冒绿光的豺狼一般,咬住了猎物便怎么也不会松口。
这不是修罗城的刀法!邢川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曾跟左玄裳打过一场,深知修罗城的刀法走势,可眼前这人尽管已在极力掩藏,他还是看得出来,池墨真正使得根本不是修罗城的刀法!
即使邢川的飞鹤剑法已经领悟透彻,却还是抵挡不住这怪异刀法的攻势,就好像一只蛟同一条龙一样,他面对的是绝对的力量,强势冷血又直逼要害。
最终还是不敌池墨,被他给贯穿了左手上臂,紧接着又见那长刀毫不留情地继续攻来,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只是......他不甘心。
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好不容易才从泥泞里挣脱出来、好不容易才成为了同他们一样的人,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鸦叫,随即一只白颈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池墨的肩头。
他的攻势戛然而止,听着那乌鸦又叫了两声,而后冷冷瞥了邢川一眼,将长刀收回了刀鞘中。
“这次只是一只手,下次你若还敢碰她...”他转过身去,又侧过脸来,“我便让你尝尝人彘的滋味。”
说罢,轻轻一跃,当即消失在了夜色里。
那只白颈乌鸦名唤黑炭,是左玄裳从一颗蛋时养起的,说来也奇怪,黑炭对池墨身上的味道比狗还敏感,哪怕是在十里之外,也总能寻到池墨的位置。
后来但凡左玄裳遇到急事想寻他,便会把黑炭放飞,它自己就会寻着味道落在池墨肩上。
待他回到出野楼时,左玄裳的房间已是灯火通明,他连忙推门进入,只见她披散着长发,只着一件里衣,醉意熏熏地垂头坐在床边。
“发生何事了?”他走过去在她脚边单膝跪下,仰头看着那张掩在头发里的小脸。
她抬起一只眼仔细瞧了瞧,两个池墨在她眼中渐渐重叠,旋即伸出左手将袖子一挽,“有蚊子。”
那只白皙的小臂上果然有两个突起的红色丘疹,以往夏日里左玄裳最喜欢同他一起睡觉,因为他的体质天生驱蚊。
虽然现在气温依然炎热,但从月份上来看好歹也是立了秋,他以为不会再有蚊子,便放她一人在房间里。
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因为被蚊子咬了,而放飞白颈乌鸦急切唤他。
池墨垂头发出一声轻笑,起身坐到她身边,给那两个丘疹抓了抓,“好了,有我在不会有蚊子了,睡觉吧。”
话毕,他正要扶着她躺下,却冷不丁地听见她问道:“你去哪儿了,为何身上有血腥味?”
神色猛然一凛,他侧头看向她,见到却不是一双清明的眸子,依然是那双明显还处在酩酊大醉中的眼神,甚至还像个小动物一般,凑近了他用鼻子嗅了一嗅。
“你的鼻子怎么比黑炭还灵?”他暗舒一口气,扶着左玄裳躺好,“路上遇见几个不长眼的,便教训了一顿。”
左玄裳没有回话,房间里终于没了蚊子的吵扰,酒劲还未消失的她很快便再次陷入了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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