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城,沉郁的天色如同深海之下的冷冰。
火光冲天,呼啸的火焰像是要将大地与天空一同点燃!
——当谢非言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天乙城外时,他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一刻,谢非言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也不愿去探究这空白情绪之下的断层。
他面上的神色依然平静,心情平稳,但唯有谢非言自己明白,一直悬挂在他心中的重石,于这一刻彻底落下,无声沉入荒芜深渊。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非言想:不过是“失去”而已,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东西都已经离他而去,如今的他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样并不重要的、甚至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是的,这没什么大不了,这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在谢非言的身旁,一直紧跟着的胥元霁正侧过头,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
胥元霁发现,在看到天乙城上方的火焰后,原本心急如焚的谢非言反而冷静了下来,背脊挺得更直了,神色也变得更为从容不迫。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毕竟胥元霁的师父一直教导他,只有心怀仇恨的怒火、同时又不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才能成就大业,得偿所愿。胥元霁一直是这样想的,也一直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为此吃了无数的苦头,流了无数的血,甚至以自己的性命来点燃名为复仇的火焰,但他也从不认为这是苦。
可这一刻,当胥元霁瞧见谢非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于无意中拨开黑色的迷雾,望到内里被烈火焚烧过后的余烬后,他却突然从心口漫出了一丝苦意。
——你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胥元霁张了张嘴,想要问点什么,又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慰谢非言或是打破这样的沉寂。但最后他又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哪怕他发出任何一点儿的声音,都是对这件事的火上浇油。
他选择了沉默。
于是,在这样的沉默中,谢非言与胥元霁二人终于来到了天乙城下。
这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那点燃了黑空的熊熊火焰,也已经黯淡冰冷。
二人策马奔入城内,无人前来阻拦,更无人前来围观。
他们驱马的声音掠过死寂的城池,在无人点灯的城池上方空洞回响,接着又阵阵散去,凄冷荒凉得可怕。
从表面上来看,这座城内似乎他们二个活人,但偏偏胥元霁又能敏锐感到,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凝视他们,像是潜伏的狼群,只要他们稍稍显出畏缩惧怕的神色,就会一拥而上,将他们彻底撕碎。
胥元霁一阵阵地毛骨悚然,像是被天敌盯上的猎物。
但偏偏前方的谢非言恍若无觉,飞快来到了一座被烧得只剩余烬的宅邸面前,勒马停步。
谢非言跳下马,甩了缰绳,目光环视四周,最后落在被烧了大半的黑金牌匾上。
胥元霁也望了过去,只见昏暗夜色中,斜倚在废墟中的黑金牌匾上,赫然写着“谢府”二字。
胥元霁的心骤然提起,有些慌张地看向谢非言,但后者不喜不怒,目光只在牌匾上扫过一眼,便信步踏入这座被烧毁倾倒的宅邸。
……
谢非言走进了这座不够熟悉、也不够陌生的宅邸内,心中涌动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见到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的惆怅。
“世人皆苦。”
谢非言看到原本的雕梁画栋,都化作了黑灰,那些前两天还会与他鲜活打着招呼的人,变成地上的人形黑灰。
触目所及,除了血,便是灰。
“众生皆苦。”
谢非言走向谢家主屋方向,这座原本气势恢宏的房屋,已彻底倾踏,而当谢非言刨开废墟,走向主座的位置时,他看到一具焦黑的人形坐在主座,姿态坦然,哪怕胸口心脏处钉着致命的一柄长剑,却也显从容不迫。
“人无法救人,唯有自渡而已。”
但就算是自渡,这偌大的人间,又有几人能够渡过这漫漫苦海?
谢非言拔下长剑,那坐在主座上的焦黑人形瞬间化作灰烬。
谢非言向这灰烬垂头示敬,而后收拾情绪,举起手中长剑,冷冷审视着它。
在这场连修士都能烧成灰烬的大火中,这柄唯一完好无损的长剑,无疑是有问题的。
第一个问题就是:它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里?是谁将它留下的?
这柄长剑是修士的武器,十分珍贵,哪怕它仅仅只是黄阶九级,也没人会将它轻易抛弃。可如今,偏偏有人这把武器留在了这里,为什么?
第二个问题:这柄被留下来的长剑,其线索指向的究竟是真凶,还是被陷害的替死鬼?
凶器被留下的可能性有很多。既可能是被迫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刻意留下来的,甚至可能是被别有用心的第三方势力留下来的。而这三种情况,会分别指向三种截然不同的追索方向。
然后是第三个问题——
谢非言目光一凛,落在剑柄处的篆文上。
那是一个字:沈。
沈家的沈。
沈辞镜的沈。
谢非言眉头紧皱,感到事情不知不觉中变得麻烦起来。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必然不会是沈辞镜所为。
他的这位男主角,虽然不是急公好义之人,但也绝非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之辈,更何况沈辞镜根本没有加害谢家的动机。
与此同时,谢非言也想不通凶手为何要将栽赃对象选为沈辞镜:
如果凶手真的像谢非言最初推断的那样,是谢三以及谢三背后的东方高我,那么他们选择栽赃沈辞镜的动机是什么?
而如果凶手其实另有其人,那么他是在什么情况和动机下留下这指向沈辞镜的长剑?!
难道只是想要让他为此去向沈辞镜“复仇”吗?
可这样的事又有何意义?!
谢非言感到事情在这一刻变得分外复杂麻烦起来。
沈辞镜……沈辞镜?为何是沈辞镜?!
谢非言审视这柄长剑,苦苦思索,而就在此刻,一声年轻的悸哭在宅邸前响起。谢非言转身回头,只见远处倾倒的宅邸门前,一个灰头土脸不知从哪片泥地中滚出来的年轻小厮,正对着谢府的废墟嚎啕大哭。
谢非言凝神细瞧,很快就从熟悉的轮廓看出了这小厮的身份。
“小五?”谢非言心情复杂,“你……没事?”
原来这人,赫然就是原身身边的狗腿子之一,小厮小五。
小五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是谢家的家生子,一家兄弟老小都为谢家服务,按理来说是绝对值得相信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安排为原主身边的贴身小厮。然而此时,天乙城谢家从上到下都死了干净,偏偏唯有小五一人生还,这样的蹊跷,让谢非言如何不怀疑他?
谢非言的怀疑藏得极深,小五自然看不出来。他只是循声抬头,看到了黑暗废墟中晃动的人影,随后从谢非言的声线听出了他的身份。
“少爷?!少爷你回来了?!!”小五又惊又喜,连滚带爬地来到谢非言面前,抱着谢非言的大腿嚎啕大哭,“少爷,少爷啊!谢家……呜呜呜……谢家没了!”
谢非言提着剑,垂下眼看他,轻声问道:“你去哪儿了?”
小五抹着泪,哽咽说:“少爷你走后第二天,老爷就说让我带着刀去晋州城找你,没想到我半路就被人打晕了,丢在城外的破庙,直到天黑了才醒……后来,后来我看到天乙城大火,有人说谢家被烧了,所以我就着急赶回来了……呜呜呜……少爷,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谢非言这才注意到小五背上背着一件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拿过这件长条状物件,扯开黑布,发现内里果然如小五所说是一柄刀,而且还是谢家的祖传长刀,斩火刀!
哪怕是原主,平日里也只在开祠堂时见过它。
而如今,如今……
谢非言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堵塞窒息,那些被他强行忽略强行遗忘的情绪,再一次涌了上来,随着血液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要将他撕裂才肯罢休。
他有些发怔地将手上的剑丢下,而后一手捧着刀鞘,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拉出刀身。
黑暗中,这把长刀刀身通红,无光自明,像是藏着无尽愤怒之火,它照亮了谢非言的脸,也似乎照亮了他的心。
他握着刀,就像是握着超越人间的非凡之力,甚至他感到自己好像只要轻轻挥下这把长刀,无边烈焰就会从刀身席卷而出,焚尽人间!
谢非言声音微哑:“老爷子让你带着这把刀,去晋州城找我?”
小五抹泪,呜咽道:“是的……从少爷您去晋州城后,老爷就变得很不对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都没出门。后来,第二天一早,老爷就偷偷把我叫来,让我把这把刀带去晋州城给您,不要让他人发现……只是小人太没用了,竟然半路就被……还好少爷您回来了,还好少爷您没事!”
谢非言沉默片刻,说:“老爷子还有交待过什么话吗?”
小五想了想,迟疑说:“老爷子说……谢家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理所当然,但谢家重宝却不能有失……”
谢家重宝吗?
谢非言看向手上的斩火刀。此刻,哪怕他不开氪金系统的扫描,也知道这样的一把刀的品阶不会超过玄阶。
这样的刀,在人间或许称得上是神器,但在修士之中,的确只是普通。它的价值,不但比不上那些大宗门里备受宠爱的弟子们的武器,就连埋在沈宅下的那块碎片都比不上。
但这样的一件武器,却是谢家最重要的东西。
而谢老爷子,便是将这样的重宝托付给了他。
“还有呢?”谢非言问。
小五眼泪又涌了出来。“老爷说……少爷你要离开天乙城,好好活着……”他顿了顿,颤声道,“不要报仇。”
这一刻,滚落深渊的重石终于落地,在心中发出了令人颤栗的回响。
那些被他习惯性忽视的情绪,终于彻底撕碎了太平的表象,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恨不得将他也撕成碎片。
谢非言神色平静,面上却无声落下一行泪来:不为其它,只为了这份拳拳的爱子之心。
——无论真实与虚假,无论过去与未来,似乎唯有父母对孩子的这份真心爱意,从未变过。
也唯有这样的一份真心,才能点燃那沉寂于他心底的愤怒之火。
谢非言将刀锵然归鞘,背上刀,在主屋面前跪下,向那化作焦炭的人形磕了三个头。
“老爷子,这把刀,我接下了。”
哪怕他并非原主,但他承了这份爱子之情。
“这个仇,我也接下了。”
而他既然承情,也必然承仇!
“以我谢斐之名发誓——此仇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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